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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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踩滅了地上的火,沖向萊斯特,大聲叫他放開她。

    他抓着她的兩隻手腕,而她氣憤難當。

    ‘閉嘴,否則你會把大家都吵醒的!’他沖我說道。

    ‘我要殺了她!弄馬車來……帶我們去,去跟馬夫說!’他對她說完,一把把她推出門外。

     “我們慢慢走着穿過黑乎乎的院子。

    我心裡感到萬分難過,跟在萊斯特的後面。

    巴貝特在最前面,一邊倒退着走着,一邊在黑暗中使勁盯着我們。

    突然,她停下不走了。

    樓上的房間裡有一絲微弱的燈光。

    ‘我什麼都不給你們!’她說道。

    我伸手抓住萊斯特的胳膊,說讓我來想辦法。

    ‘你要是不讓我和她談談,她會把我們暴露給所有的人,’我低聲對他說道。

     “‘那你控制一點,’他很厭煩地說,‘态度要硬,少和她啰嗦。

    ’ “‘我談話時,你去……去馬棚取馬車和馬,但千萬不要殺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的,我剛走向巴貝特,他就一陣風似的走了。

    巴貝特滿臉憤怒,樣子很堅決。

    她說道:‘走開,撒旦。

    ’我站在她面前,無言以對。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她不露聲色,看不出來是否聽得見黑夜裡萊斯特的動靜。

    她對我的仇恨,就像火一樣燃燒着我。

     “‘你為什麼這麼對我說話?’我問道,‘難道我以前給你提供的建議不對嗎?還是我傷害了你?我幫助你,給你力量,在我根本不需要想起你的時候,我隻想着你。

    ’ “她搖搖頭。

    ‘你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說?’她反問道。

    ‘我已經知道了你在普都拉所做的一切,你就像魔鬼一樣!奴隸們講述了許多你們的所作所為。

    整整一天,河邊的路上人來人往,都是去普都拉。

    我的丈夫也去了那裡,看見莊園一片廢墟,花園裡、田地間,四處是奴隸的屍體。

    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柔聲細語地和我講話!你要我幹什麼?’她抓住遊廊的柱子,慢慢退向樓梯。

    樓上亮燈的窗戶裡似乎有什麼在移動。

     “‘我現在無法給你這類問題的回答,’我對她說道。

    ‘請相信我,我以前找你都是為你好。

    昨晚如果不是出于萬般無奈,我也不會把憂慮和煩心帶給你。

    ’” 吸血鬼停下不說了。

     男孩身子前傾,兩眼睜得老大。

    吸血鬼面無表情,目光茫然,沉浸在思緒裡、回憶中。

    男孩倏地垂下目光,好像這樣能表示一些恭敬似的。

    他又瞥了一眼吸血鬼,然後把目光移開。

    他看上去和吸血鬼一樣滿懷愁緒,想說點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吸血鬼轉向他,仔細地看着他。

    男孩臉上微微泛紅,不安地又把目光移向别處。

    然後他擡眼望着吸血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但這一次沒有避開吸血鬼的目光。

     “這些都是你想了解的嗎?”吸血鬼小聲說道,“這些都是你想聽的嗎?” 他無聲地把椅子向後移了移,走向窗口。

    男孩目瞪口呆地坐着,望着他那寬大的肩膀,和那一身長長的鬥篷。

    吸血鬼稍稍轉了轉頭。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我沒有提供你所需要的東西,是嗎?你是想采訪我,得到一些好在電台播出的東西。

    ” “那沒關系,隻要你願意,我可以把帶子扔掉!”男孩站起身。

    “我不能說你講的我都懂。

    如果我說都懂,那你會知道我是在撒謊。

    那麼我怎樣才能要求你繼續講下去呢,我隻能說我所明白的……我所明白的和我以前明白的東西完全是兩回事。

    ”他朝吸血鬼走了一步。

    吸血鬼像是在望着下面的狄威沙德街,然後慢慢轉過頭來,看着男孩,微微一笑。

    他的神态十分甯靜,幾乎帶着深情。

    男孩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把手插進口袋,轉身向桌子走去。

    然後他猶豫不決地看了一眼吸血鬼,說:“請你……接着講好嗎?” 吸血鬼轉過身,雙臂抱在胸前,靠在窗戶上。

    “為什麼?”他問道。

     男孩被他問得很迷惑。

    “因為我想聽。

    ”他聳了聳肩。

    “因為我想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 “好吧,”吸血鬼說道,嘴上還留着那絲微笑。

    他回到椅子跟前,在男孩對面坐了下來,動了動錄音機,說:“這玩藝真不錯,真的……好吧,我接着講。

     “你必須明白,我這個時候對巴貝特有一種想要溝通的欲望。

    這種欲望比那時的其他欲望都強……除了對……血的生理欲望。

    這種願望是如此強烈,使我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以前和她的談話都是簡潔的,直截了當的。

    那樣的交流就像拉拉一個人的手一樣,簡單明了,又心滿意足。

    在需要的時候,無奈的時候,緊緊握一握,然後再輕輕松開。

    但現在我們之間一團亂麻。

    我在巴貝特眼裡是個惡魔,這真是糟糕透頂。

    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改變她的看法,隻能對她說我以前給她的建議都被證明是有益的,而魔鬼不論使用什麼手段都不會産生有益的結果。

     “‘我知道!’她回了我一句,但她這話的意思是她不會再信任我,正如她不可能信任魔鬼一樣。

    我向她靠近,她就往後退。

    我一舉起手,她就全身一縮,緊緊抓住欄杆。

    ‘那好吧,’我說,感到無比的絕望,‘那你昨晚為什麼要保護我!你為什麼單獨來見我?’她臉上流露出一絲詭秘。

    這其中肯定有原因,但她決不會告訴我的。

    她不可能對我暢所欲言,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和我溝通。

    我萬般無奈、疲憊不堪地看着她。

    夜已經深了,我能看見,也能聽到萊斯待悄悄進了酒窖,取出了棺材。

    我現在需要離開,還有其他的需要……需要殺人、吸血。

    不過這并不是使我疲憊不堪的原因。

    那是别的原因,更令人難過的原因,就好像這黑夜隻是幾千幾萬個黑夜中的一個,漫漫而無邊際的世界,黑夜一個套一個,串成一串;我在冰冷、無情的星空下,獨自在黑夜中遊蕩。

    我想着想着,背轉身去,用手捂住雙眼,突然間感到全身無力,心情無比沉重,不由得發出一聲無意的聲音。

    在這漫無邊際、寂寞無盡頭的黑夜,我獨自站着,巴貝特在我眼前也好像似真似幻。

    這時我突然看到一種可能,一種我從未考慮到的可能。

    當我連同這個世界一起掉進吸血鬼的感受中,迷戀上色彩、形狀、聲音、歌唱、輕柔,以及無限的變化時.我就逃離了這種可能。

    巴貝特正準備離去,我卻沒有在意。

    這時,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大串房間的鑰匙,叮當作響。

    她走上了台階。

    讓她走吧,我這麼想道。

    ‘從魔鬼那兒來的,’我低聲細語,‘走開,撒旦。

    ’我重複着,又轉過身看着她。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石階上,睜着疑惑的眼睛。

    她剛才已把挂在牆上的燈拿了下來。

    她這會兒手裡提着燈,眼睛看着我。

    她的手緊緊抓住燈,像是拿着一隻價值連城的錢包。

    ‘你認為我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問她。

     “她左手提着燈,右手劃了個十字。

    我隐約聽見她說了句拉丁語,看到她臉色蒼白,雙眉微蹙。

    ‘你以為我會化作一股煙飄走嗎?’我問她。

    我向她走近一點。

    由于我剛才腦子裡的想法,我覺得和她疏遠了。

    ‘我去哪裡?’我又問她,‘我去哪裡?去地獄,去來的地方嗎?回到魔鬼那裡去嗎?’我站在台階下面。

    ‘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說的魔鬼,如果我告訴你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這麼一個魔鬼!’我在我的思維空間裡看到了這個魔鬼,正在思考着這個魔鬼,于是轉身想離開她。

    她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她沒有在聽。

    我擡頭望着星空。

    萊斯特一切已準備就緒,我很清楚這一點,就好像他早已經把馬車備好,有好幾年了似的。

    她也好像在台階上站了好幾年了。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弟弟也在那裡,也有好幾百年了,好像他在用非常低的,卻十分激動的聲音對我說着話,好像話的内容極端重要。

    他說話的速度很快,聽起來像是大屋子裡椽檩上老鼠跑來跑去的窸窣聲,而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像耳旁刮了一陣風。

    這時我聽見‘嚓’的一聲,隻覺眼前一亮。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我對着巴貝特大喊大叫,聲音震耳欲聾,簡直要震聾我靈敏的耳朵,震碎我永生的生命。

    “我将活到世界的末日,然而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這時我的眼前一片亮光,那是她剛才劃了一根火柴點亮的燈。

    她舉着燈,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臉。

    有一陣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眼前隻是一片光亮。

    接着,那燈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胸口,玻璃碎裂在磚頭上,火焰纏繞着我的腿,撲向我的面龐。

    這時,黑暗中傳來萊斯特的喊叫聲。

    ‘快把它撲滅,白癡,那會把你化為灰燼的!’緊接着,我感到眼前猛地摔過來一樣東西,那是萊斯特的外套。

    我踉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