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埃裡卡·科胡特處于皮膚沒有光澤,角質化的年齡階段,沒有人願意,也沒有人能夠為她除去這層殼。

    這層東西不會自己剝落。

    許多事已經耽誤了,特别是埃裡卡的青春時光,比如十八歲。

    一般民間稱為甜蜜的十八歲的年月,隻持續了一年,然後就過去了。

    現在其他人早已在埃裡卡原來的位置上享受這花季歲月。

    今天埃裡卡已經比十八歲少女大了一倍!她不停地計算,在這種情況下,埃裡卡和一個十八歲姑娘之間的距離從來不會縮小,自然也不會加大。

    埃裡卡對于每一個這個年齡的姑娘感到的反感還不足于擴大這種距離。

    夜裡,埃裡卡渾身是汗地架在熱烈的母愛之火憤怒的炙叉上輾轉反側。

    她被音樂藝術香噴噴的烤肉汁澆了一身。

    沒有什麼改變得了這該死的區别:衰老/年輕。

    對于已經寫下來的音樂,死去的大師在樂譜上什麼也不會再改變,就像它應該的那樣。

    埃裡卡從小就被裝進這個樂譜體系中。

    這五條線控制了她。

    自從她會思考起,她隻能想這五條黑線,别的什麼都不能想。

    這個綱目體系與她母親一道把她編織進一個由規定、精确的命令和規章構成的撕不開的網中,就像屠夫斧子上紅色的火腿卷一樣。

    這保證安全,而由安全産生出對不安全的恐懼。

    埃裡卡怕一切都永遠照老樣子,可她也怕有一天什麼會可能改變了。

    她像哮喘病人那樣張大嘴喘氣,但不知道吸這些空氣幹什麼。

    她喉嚨裡呼呼作響,嗓子卻發不出聲音來。

    克雷默爾吓得要命,問他的情人怎麼了,要拿杯水來嗎?他,騎士公司的業務代表,充滿關愛又有點尴尬地問。

    女教師拼命咳嗽。

    她用咳嗽使自己擺脫比咳嗽的刺激更糟糕的處境。

    她的感受沒法用口頭表達,隻能用鋼琴。

     埃裡卡從她的公文包中抽出一封為了安全起見封口的信遞給他。

    這個情景她在腦子裡已經千百次描繪過。

    信中寫到一種可靠的愛情應該如何繼續進行。

    埃裡卡把她不願意說出來的一切都寫下來了。

    克雷默爾想,這裡面大概寫着某些隻能記下來卻無法說出的奇妙話語,好像山頂上空閃亮的月光。

    他完全弄錯了!他,克雷默爾根據自己在感情上和表現力上的不斷努力,今天終于到達了幸福的境地,隻要能想出來的一切,在任何時候都能大聲說出來了!是的,他發現,如果他到處出風頭,第一個說出什麼來,那就會給大家一個新鮮的好印象。

    隻是别害羞,那将一事無成。

    就他來說,如果必要,他将把他的愛大聲喊出來。

    幸好不必如此,因為沒有人會聽。

    克雷默爾向後靠在他的電影院座椅上,大嚼冰點心,同時也心滿意足地觀看銀幕上的自己。

    銀幕上正播放出真人大小的年輕男子和變老的女人的故事。

    配角是一個可笑的老母親,她熱切盼望整個歐洲大陸、英國、美國都被她的孩子多年以來就能夠奏出的美妙聲音所吸引。

    母親特别希望,她的孩子甯願拴在母親的褲帶上,也不在性愛激情的鍋裡煨熟。

    感情在蒸汽壓力下會更快成熟,維他命可以保存得更好,克雷默爾用這樣一個好建議回答母親。

    最好半年後他就把埃裡卡貪婪地揮霍掉,可以轉向下一個目标。

     克雷默爾熱烈地吻着埃裡卡遞給他信的那隻手。

    他說:謝謝,埃裡卡。

    這個周末他已經打算完全獻給這位女士了。

    女人吃了一驚。

    克雷默爾想要進入她最最神聖、完全封閉的周末,她拒絕了。

    她臨時想出一個又一個借口,為什麼這次?也許下一次、再下次都不行。

    我們可以随時通電話,女人大膽撒謊。

    她心中實際上有兩種矛盾的想法。

    克雷默爾意味深長地把充滿秘密的信揉得沙沙作響,透露出的意思是,埃裡卡不會有惡意,好像沒有深思熟慮就冒出這個念頭。

    “不要讓男子過久地等待”。

    戒律上這樣說。

     埃裡卡不該忘記,每一年對于克雷默爾隻是簡單地數一下,而她在這個年紀至少是要翻三倍。

    埃裡卡應該迅速抓住時機,克雷默爾好心地勸她。

    他把信在汗濕的手掌中揉皺,用另一隻手猶豫地撫摸女教師,就像摸他實際上想買,卻必須看看價錢與歲數是否相當的一隻雞似的。

    克雷默爾不知道,别人根據什麼辨認一隻煮湯的雞和一隻烤的小雞是老還是嫩。

    但是在他的女教師身上他看得很清楚,他頭上長着眼睛哪。

    女教師已經不夠年輕,但相對來說保養得還不錯,假如她眼中的目光不是已有點暗淡的話,幾乎可以說她還是年輕迷人的。

    然後還有不會減弱的刺激,即她無論如何畢竟是他的女教師!這刺激他想把她當學生,至少一周有一次。

    埃裡卡躲避她的學生。

    她把自己的身體從學生那兒挪開,尴尬地擦了好久鼻子。

    克雷默爾在她面前描繪一番自然風光。

    他描述說,當初怎樣學會認識她,愛她。

    不久他将和埃裡卡到大自然中散步談心,感到十分輕松愉快。

    他們倆将在濃密的樹叢中歇息,吃帶來的食物。

    在那裡沒人看見,一個已經進入競争的年輕運動員兼藝術家和一個因已經衰老而必然害怕與年輕少女競争男人的女人如何在地上摟抱翻滾。

    克雷默爾預料,在這即将出現的關系中,最激動人心的将是他的秘密。

     埃裡卡沉默不語,既沒感動,也沒往心裡去。

    克雷默爾感到,現在是時候了,女教師所說的關于舒伯特使他耿耿于懷的一切,現在可以徹底糾正了。

    他關愛地糾正埃裡卡心中舒伯特的形象,将自己移到顯著的位置上。

    他對戀人預言,從現在起争論将越來越多,而他在争論中總是勝者。

    他愛這個女人是因為在音樂劇方面她有着豐富而寶貴的經驗,而這一點不能永遠掩蓋這樣的情況,即他知道的比她多得多。

    這将給他帶來最大的快樂。

    埃裡卡企圖反駁他。

    這時,他擡起一個手指強調,他是勝利者。

    女人在接吻前躲到鋼琴後邊去了。

    一旦話說完了,感情憑着持久和激烈取得了勝利。

     埃裡卡感到得意,她不了解感情。

    如果她有一天不得不承認感情的話,那她将不讓感情戰勝才智。

    她還把第二架鋼琴搬到她和克雷默爾之間。

    克雷默爾責怪親愛的上司膽小。

    某個人,比如說克雷默爾戀愛了,必定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而且大聲說出來。

    克雷默爾不想讓這事兒在音樂學院到處傳播,因為通常他在更嫩的草地上吃草。

    愛情隻有能讓别人對愛戀的對象羨慕時才感到快樂。

    在這種情況下,以後的結婚被排除了。

    幸好埃裡卡有一個不會應允婚事的母親。

     克雷默爾站在天花闆下,在對他有利的位置上徑直想下去。

    在這方面他是行家裡手。

    他把埃裡卡對舒伯特的奏鳴曲的最後評價撕得粉碎。

    埃裡卡咳嗽着,難為情地像一片合葉似的來回扭動身子。

    克雷默爾,那個身軀靈活的小夥子從沒在另一個人身上看見過這種情況。

    埃裡卡·科胡特拼命想掩飾自己。

    克雷默爾既像受了驚吓,又像吓人似的感到一陣輕微的惡心,但很快又過去了。

    如果人們願意,就合适。

    隻是不能這麼宣揚。

    埃裡卡把她的指節掰得喀吧喀吧響,這既不利于她的健康,對她的遊戲也沒有用。

    她固執地望着遠處的角落,盡管克雷默爾要求她大膽坦然地注視他,别偷偷摸摸的,反正沒人在這兒看着。

     克雷默爾受到那令人惡心的樣子的鼓勵,試探着問:我可以要求你做從沒有做過、沒有聽說過的事嗎?然後立刻要求進行愛情試驗。

    作為新的愛情生活的第一步,她應該做一種沒有把握的事,即立刻跟他一道來,讓今天最後一個女學生的課取消。

    當然埃裡卡應小心地找個借口,惡心或者頭疼,使學生不起疑心,不說什麼。

    埃裡卡在這個簡單的任務面前退縮了,一匹野馬,終于用蹄子踏進了馬廄的門,然後就留下來,因為他想好了。

    克雷默爾給這個親愛的女人解釋,别人是如何把條約和習俗的枷鎖脫下來的。

    他引用瓦格納的歌劇《指環》作為無數例子中的第一例。

    他把藝術當作既是一切事物的範例,又什麼也不是的例子遞給埃裡卡。

    假如人們用混凝土澆固的鐮刀尖把藝術這個陷阱隻要徹底篦一下的話,就可以發現足夠多的無政府主義行為的例子。

    比如說莫紮特,這個擺脫了有侯爵封号的大主教的枷鎖的例子。

    如果大多數人都熱愛,而我們卻不特别高看的莫紮特能夠做的話,您大概也能做到,埃裡卡。

    我們不是已經常常一緻認為,不管是積極還是消極地從事藝術的人,都特别受不住監督和管轄。

    藝術家願意像躲避規則的束縛那樣避開真理的痛苦壓力。

    我也奇怪,别生我的氣,你這些年怎麼能忍受你母親的?不是你不是藝術家,就是你感覺枷鎖本身不是桎梏,雖然你在底下已經窒息了。

    克雷默爾稱呼他的女教師“你”了。

    科胡特媽媽很高興,她幸福地立在他和這個女人之間,作為一個緩沖器。

    這個母親要操心,以防他在這個不很年輕的女人身底下憋死!這個母親不停地成為談話素材,被當作灌木叢、當作阻止得到各種滿足的障礙;另一方面,她也經常把女兒抓牢在一個地方,使女兒不能到處追随着克雷默爾。

    “我們怎麼能定期,不定期地會面,不讓别人知道,埃裡卡?”克雷默爾建議找一個共同的秘密房間,随便什麼地方,可以放他那老式雙唱片唱機和他本來就有的許多唱片。

    他畢竟了解埃裡卡的音樂口味,因為克雷默爾也有同樣強烈的興趣!他已經有幾張肖邦的雙面密紋唱片和一張灌有帕黛萊夫斯基帕黛萊夫斯基(1860—194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

    罕見作品的唱片。

    這個人因肖邦而黯然失色,他和埃裡卡都認為這不公平。

    他自己已經買了一張,埃裡卡又送給他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