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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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特·克雷默爾上課時,埃裡卡發了無名火,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因為有一種感覺攫住她。

    她幾乎還沒碰他,學生就明顯地退步了。

    如今克雷默爾憑記憶演奏時,總出錯,被不愛的人逼着,他在演奏中途停頓,甚至找不着調!瞎轉調毫無意義。

    他離應該演奏的A大調越來越遠。

    埃裡卡感到裹挾着有尖角的碎屑、廢料的一次雪崩向她襲來。

    對于克雷默爾來說,這堆廢料是令人高興的,是壓在他身上的女人的重量。

    他那與能力不同步的音樂願望被引開了。

    埃裡卡幾乎不張嘴地警告他說,他正好亵渎了舒伯特。

    為了補救和鼓勵這個女人,克雷默爾想到奧地利的高山和深谷,想到這個國家具有的自稱可愛的東西。

    舒伯特,這個學究,雖然沒有研究,然而已經隐約感到了這一點。

    然後他又開始演奏。

    那是一首超越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畢德麥耶爾風格畢德麥耶爾風格,1815—1848年間德國的一種文化藝術流派。

    的一首A大調奏鳴曲,是同一位大師的一首德意志舞曲中某種狂熱的東西。

    不一會兒他又中斷了,因為他的女教師譏笑他,說他還沒看到過一處特别陡峭的岩石,一個特别深的峽谷,一條特别湍急的溪流奔騰穿過峽谷,或俯瞰一個宏偉壯麗的新拓荒的湖泊。

    舒伯特表達出的是如此強烈的對比,特别是在這個無與倫比的奏鳴曲中,不是表現,比如說,在午後柔和的陽光下,喝下午茶時甯靜的瓦紹瓦紹,多瑙河畔的狹長谷地,重要的葡萄種植區……如果是涉及到莫爾多瓦地區的話,那更多的是由斯美塔納斯美塔納,捷克民族樂派的奠基人,歌劇和交響詩作曲家。

    表現出來的。

    現在問題不是關系到她,埃裡卡·科胡特,這位音樂障礙的克服者,而是關系到奧地利廣播樂團的星期日上午音樂會的聽衆。

     克雷默爾生氣地咆哮起來,如果誰能一般地了解一條山澗的話,那就是他。

    而女教師隻是一直留在昏暗的屋子裡,身旁是年邁的母親,再也幹不了什麼事,隻是用一架望遠鏡朝遠方眺望。

    半地下還是半地上,對于母親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區别。

    埃裡卡·科胡特回憶起舒伯特的音樂符号,心情激動。

    她的血液沸騰。

    這些符号從叫喊到耳語,而不是從大聲說到小聲說。

    無政府狀态不是您的強項,克雷默爾。

    因為水上運動員與規則聯系太密切了。

     瓦爾特·克雷默爾希望得到允許吻她的脖子。

    他還從來沒幹過,隻是聽說過可以這樣做。

    埃裡卡希望她的學生吻她的脖子,但她并不為此對他付出。

    她感到内心升起一種委身的願望,但是在她的頭腦中,這種願望碰到了結成一團的舊的和新的仇恨,首先是對那些比她生活經曆少而且也年輕的女人的仇恨。

    埃裡卡委身的願望沒有一點與她獻身于母親的願望相似。

    她的仇恨在每一點上都與她一般通常有的仇恨相同。

     為了掩飾這種感覺,她頑固地反對她迄今為止用音樂公開表示出來的東西。

    她說:在對一部音樂劇的解釋中有某一點,精确性在那裡終結,真正的創造物的精确性由此開始。

    闡釋者不再為别人服務,他提出要求!他向作曲家索取最後一點東西。

    也許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對埃裡卡來說還不晚。

    提出新命題現在也不會有傷害。

    埃裡卡文雅地諷刺道,克雷默爾的技巧如今上了一個台階,因為他把感覺和情緒合理地擺到技巧旁邊。

    女人說着立即朝學生的臉上打去,她沒有權力要求他悄悄地把技巧當作先決條件。

    她也許是自己騙自己,作為教師她想必知道得更清楚。

    克雷默爾應該去遊泳,這時候如果他在樹林遇見舒伯特的靈魂,他會避開。

    這個讨厭的人,舒伯特。

    藝術大師的學生受到好一頓責罵,同時埃裡卡在她充滿仇恨的重負啞鈴上又在左右兩邊各擰上一片。

    她隻能費力地把她的仇恨舉到胸前的高度。

    “由于您沉浸在對完美外貌的炫耀中,您就是掉進深淵也認識不到,”埃裡卡對克雷默爾說,“别冒險!為了不把鞋弄濕,您從小水坑上跨過去。

    假如您在山澗劃水時,因為船歪了,有一次把頭埋到水中的話,就我所理解,會立即擡起來。

    您甚至怕深水,在您的頭潛下去時,在唯一一次可能任您支配的東西面前,您也怕!最好在淺水中劃吧,人們看着您!岩石仁慈地繞開您,還沒等您發現它們,就好心地躲開了。

    ” 埃裡卡氣喘籲籲,克雷默爾絞着雙手,想把現在還不是愛人的女教師攔住,離開這條路。

    “您别永遠堵住和我接近的道路。

    ”他好意地勸說。

    他似乎以少有的強硬從運動決賽以及兩性之間的鬥争中走出來。

    一個正在變老的婦女在地上蜷縮着,狂犬病的口水挂在下巴上。

    這個婦女往音樂裡看,就像往一個野外望遠鏡中看一樣,她把望遠鏡舉到眼前,卻拿倒了,音樂在遠方顯得很小。

    如果她認為,必須說出音樂使她想起了什麼的話,她就刹不住閘,一直說下去。

     埃裡卡覺得自己被這種不公正撕得粉碎,竟沒有人愛過肥胖矮小的酒徒舒伯特·弗蘭茨。

    看着學生克雷默爾,她感到那種不一緻特别強烈:舒伯特和女人們,藝術的色情雜志中陰郁的一頁。

    舒伯特不符合天才的形象,不管是作為創作者,還是作為技藝精湛的演奏家,這樣的人有一批,克雷默爾是其中的一個。

    這群人富于想像,他們隻有在任其想像自由馳騁時才滿意。

    舒伯特連一架鋼琴都沒有,相反,您倒過得很好,克雷默爾先生!克雷默爾活着,而且練習得不夠,而舒伯特已經死了。

    埃裡卡侮辱每一個希望從她那裡得到愛的男人。

    埃裡卡·科胡特不聰明地亂敲打他,惡毒的字眼從她嗓子裡湧到舌頭上。

    她的臉整夜腫脹着,而母親在旁邊打鼾,毫無預感。

    清晨,由于臉上都是褶子,埃裡卡在鏡子裡幾乎看不見眼睛。

    她費盡心機收拾自己的這張臉,但容貌沒有變得好看一點。

    在争吵中男人和女人又一次被冰凍住似的對峙着。

     在埃裡卡的公文包裡的樂譜中間,有一封給學生的信在沙沙作響,她在取笑完他之後給他寫了一封信。

    她心裡的怒氣和惡心在有規律的痙攣中交替上升。

    舒伯特雖然曾是一個偉大的天才,那是因為沒有教師,比如說萊奧波德·莫紮特可以相比,但是舒伯特決不是一個成熟的能手。

    克雷默爾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剛剛想出來的話回答,他把這句話像将一條剛剛填上料的思想香腸放到一個紙盤上遞給女教師,還擠上點芥末:那人隻活這麼短,不可能成為有經驗的能手!我已經過了二十歲,能做的多麼少,每天我都發現這一點,克雷默爾說。

    舒伯特三十歲也隻能做到這麼一點兒!這個令人費解、來自維也納的鄉村教師之子!女人們借助梅毒把他殺了。

     女人們還将把我們帶入墳墓,年輕的男子狡猾地開玩笑,說起一點女性的任性、乖張。

    女人們搖擺不定,一會兒朝這個方向,一會兒又朝另一個方向,從中看不出規律性。

    埃裡卡對克雷默爾說,他沒有一次預感到發生了什麼悲慘的事。

    他是一個外表中看的年輕男子。

    克雷默爾在他健康的牙齒中間喀吧一聲咬裂了女教師扔給他的一條大腿骨。

    她曾說起過,他對舒伯特的那種突出特點沒有預感。

    我們要提防,别矯揉造作,這是埃裡卡·科胡特的意見。

    學生以極快的速度順着思路說下去。

     在舒伯特的鋼琴作品中,不是總慷慨大方地使用樂器信号,比如金屬管樂器。

    克雷默爾,在您能把一切毫無遺漏地背下來之前,先提防錯誤的樂譜和過多使用踏闆。

    但也别太少!不是每個聲音都像他記錄下來的那麼長,而且不是每個音都必須嚴格按照響的時間長短記錄下來。

     作為附加任務,埃裡卡又給左手加了必要的練習。

    她想以此使自己安心。

    她讓自己的左手補償男人讓她忍受的苦難。

    克雷默爾不希望通過鋼琴演奏技巧平息自己的激動,他尋找在埃裡卡面前也無法停止的肉體與情感的鬥争。

    他堅信,他隻要一次成功地熬過艱苦的鬥争,在最後一局棋之後分手時,結果就會是:他多幾個子,埃裡卡少幾個子。

    而他今天已經很高興了。

    埃裡卡将變大一歲,他在自己的成長中将比别人領先一年。

    克雷默爾緊緊抓住舒伯特這個題目。

    他破口大罵,他的女教師突然令人吃驚地來了個180度大轉彎,把一切本是他克雷默爾的觀點說成是她自己的。

    也就是說,不可衡量、叫不出名字、說不出來、無法表現、無法觸摸、無法把握的比抓得住的更重要。

    技巧,技巧,還是技巧。

    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逮住了您,女教授? 埃裡卡的臉變得滾燙,他說的是不可把握的,而實際上可能是指他對她的愛。

    她心中感到溫暖,敞亮。

    很長時間以來消失的充滿激情的愛的陽光,現在又出現了。

    他昨天和前天也對她産生過同樣的感情!克雷默爾顯然愛她,尊敬她,就像他溫柔地說出的那樣。

    埃裡卡垂下眼睑,意味深長地低語道,她隻是認為,舒伯特喜歡純粹用鋼琴表達管弦樂的效果。

    人們必須能認出這個效果和象征它的樂器并演奏它。

    但是正如已經說過的,不要矯揉造作。

    埃裡卡溫柔和藹地安慰道:一定會的! 女教師和學生面對面站着,像男人對女人那樣。

    在他們之間的情欲是一堵不可逾越的牆。

    這牆阻礙了一個人越過去吸幹另一個人的血液。

    女教師和學生被愛欲驅使,被追求更多愛的渴望煎熬着。

    在他們的腳下,從沒煮熟過的文化之粥在沸騰。

    這是一種她一小口一小口吞咽的粥,他們每天的營養。

    沒有這種營養,他們不能生存。

    這種粥泛起閃亮的氣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