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人們都叫我“橄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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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我們互相聊天,卻不望向對方,把眼睛轉向窗外某個遙遠的目标,以便讓眼睛得到休息。

    我不知道為什麼,是因為興奮,回想起無憂無慮的學徒歲月中某個異常迷人的片段;或是因為悔恨,忽然明白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閱讀《古蘭經》;還是因為恐,前不久才目睹了咖啡館裡的罪行。

    總之,輪到我開口時,我卻一片茫然,心跳加快,好像面臨某種危難。

    由于腦中無一物,我隻能說出下面的話: “你們記得‘黃牛’篇章中最後一段詩文嗎?我最想畫的就是它們:‘我們的主啊!求您不要懲罰我們,如果我們遺忘或犯了錯誤。

    求您不要像您給前人的一樣,給我所負擔不起的責任。

    我們的主啊!求您恕饒我們,求您赦宥我們,求您憐憫我們。

    ’”我的聲音頓住了,眼中突然湧出了淚水。

    我尴尬極了——惟恐别人譏笑,因為當學徒的時候,我們總是随時要保護自己,提防暴露出自己細膩的情感。

     我以為我的眼淚很快就會消退,但是卻克制不了自己,忍不住大聲嗚咽起來。

    淚眼朦胧中,我感覺到身旁每一個人都被感染了同情、凄涼與哀愁的情緒。

    從今以後,蘇丹陛下的畫坊将臣服于蘭克的風格;我們畢生奉獻的風格與書籍将逐漸被人們所淡忘。

    是的,事實如此,一切的心血努力都将終結。

    倘若艾爾祖魯姆教徒沒能以力鏟除我們,蘇丹的劊子手也将把我們折磨得不成人形……不過,我一方面痛哭、抽噎、歎息——耳朵仍傾聽着哀傷的雨聲淅瀝——另一方面心中卻察覺到自己真正感到哀傷的不是那些事情。

    周圍的人感覺得出來嗎?我不禁有點罪惡感我的淚水既真誠又虛僞。

     蝴蝶來到我身旁,手臂摟住我的肩膀。

    他撫摸我的頭發,親吻我的臉頰,用甜蜜的話語安慰我。

    他的友誼激起我更誠摯而罪惡的眼淚。

    雖然不敢看他的臉,但不知為何,我卻誤以為他也在流淚。

    我們一起坐了下來。

     我們回憶起過去的種種:我們同一年進入畫坊當學徒、被迫離開母親展開新生活的陌生悲傷、從第一天起開始承受責打的疼痛、收到财務大臣的第一份禮物時那份歡欣喜悅,以及我們一路奔跑回家的那些日。

    最初隻有他在講,我則感傷地聆聽,之後鹳鳥加了進來,再過一會兒則是黑——他曾在畫坊呆過一陣子,可是在我們學徒生初期便離開了——也加入我們哀愁的談話。

    我忘了自己久才哭過,開始與衆人一起笑着談了起來。

     我們促膝話舊,憶起以前冬天的早晨,很早就起床,先把畫坊大房間裡的火爐點燃,然後用熱水拖地。

    我們想起一位年老的“大師”,願他安息,個老頭平庸謹慎到整整一天裡隻能畫一棵樹上的一片葉子,當他發現我們根本沒在看他筆下的樹葉,而是望向窗外青蔥翠綠的茂密枝時,不曾打我們,而是不下一百次地斥責我們:“不是看那裡,是看這裡!”我們回想起一位細瘦學徒傳遍整間畫室的哭号,他一邊哭一邊拿着包袱走向大門,因為繁重的工作導緻他斜視,不得不被遣送回家。

    接着,我們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曾經有一次我們愉快地注視着(因為不是我們的錯)殷紅顔料從裂開的青銅墨水瓶滲出,徐緩地暈散在一幅由三位插畫家花了三個月心血繪制的圖畫上(内容描述奧斯曼軍隊前往西爾萬途中,來到科尼克河岸邊,因為擔憂饑荒,占埃萊什填飽肚子)。

    以文雅而恭敬的态度,我們談論起一位人同時追求、也一起愛上的切爾卡西亞女子,她是一位七十歲帕夏的妻子中最美麗的。

    這個帕夏,為了展現他的戰績、權力與财富,要求我們仿照蘇丹陛下狩獵宮殿的天花闆紋飾,為他裝飾自己的住所。

    接下來,我們熱切地回想着,冬天的早晨,我們會把我們的扁豆湯放在微敞的門邊,以免汽濡濕了畫紙。

    我們一同嗟歎,自從我們畫坊的師父們強迫我們遠行到外地擔任職工後,就與許多朋友及大師疏遠了。

    陡然間,我眼前浮現出了親愛的蝴蝶十六歲時最甜美的模樣:他正拿着一隻平滑的貝殼,飛快摩擦一張紙,企圖把它打得光亮;而夏日的豔陽從敞開的窗戶投射而入,映上了他蜂蜜色的赤裸臂膀。

    他忽然停下手中心不在焉的工作,低頭,仔細檢視紙上一塊污斑。

    他改變剛才打磨的動作,拿貝殼在那塊惱人的斑上加強磨了幾下,然後又回到之前的規律,手臂前後擺動,目光飄向窗外遙遠的天邊,陷入白日夢中。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他轉頭再次望向窗外前,有一刹那深深望入我的眼睛——後來我也曾經如此看别人。

    他凄怆的眼神隻有一個含意,每一位學徒都了然于心:如果你不做夢,時光就不會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