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人們将稱我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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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已經把我忘了,對不對?我何必繼續對你們隐藏自己的存在?這股語氣變得愈來愈強烈,再也壓抑不住,我已習慣用它說話。

    有時候我得用盡全力才克制得了自己,随時提心吊膽,深怕緊繃的聲音洩露我的身份。

    有時候,我放縱自己無拘無束地暢談,任由嘴裡滔滔不絕地湧出象征第二個身份語言——或許你們會從我所用的詞語中認出我是誰了——我的雙手開始顫抖,額頭冒出滴滴汗珠,忽然察覺到,我體吐露的這些輕聲細語,也将提供新的線索。

     然而我在這兒感覺是那麼的舒适自得!與我的畫師弟兄們一起促膝叙舊,追溯過去二十五年的種種,我們想起的不是昔日的怨怼與仇恨,而是繪畫的美與喜悅。

    坐在這裡,我們仿佛等待着逼臨眼前的世界末日,在淚眼婆娑中彼相撫,共同追憶美好的過往歲月,這幅景象也隐隐讓人聯想起後宮嫔妃們的境。

     我的這個比喻,取自于克爾曼的阿布·薩伊德,他在撰述帖木兒子孫的《曆史》一書中,收入了許多設拉子與赫拉特前輩大師們的故事。

    一百十年前,黑羊王朝的統治者吉罕君王舉兵東進,打敗當時帖木兒王朝自相殘殺的大小君主,擊潰軍隊,劫掠領地。

    接着,他率領手下戰無不勝的土庫曼軍隊,穿越整波斯,來到東方。

    最後,在阿斯特拉巴德,他擊敗了易蔔拉欣——帖兒之子魯赫君王的孫子。

    占領古爾甘之後,他派遣軍隊進攻赫拉特城。

    根據克爾曼的曆史學家記載,這場戰争,不隻撼動了全波斯,更消滅了帖木兒王室至此全勝無敵的勢力;這個王朝,半世以來統治了半個世界,領土從印度延伸到拜占庭。

    赫拉特的圍城造成空前的毀滅災難,男女老少哀鴻遍野,整座城市宛若人間煉獄。

    曆史學家阿布·薩伊德以某種殘酷的快感,向讀者描述圍城的場景:黑羊王朝的吉罕君王進入他攻占的城堡,冷血地殺光了所有帖木兒的後裔;他到衆君王和王子的後宮挑揀嫔妃,把她們納入自己的後宮;他無情地隔離每一個細密畫,強迫他們服侍他自己的繪畫大師,充當他們的學徒。

    阿布·薩伊德的《曆史》寫到這裡,筆鋒一轉,不再描寫躲在城堡高塔的牆垛後,試圖反擊敵軍的君王和戰士,而把焦點轉向畫坊的細密畫家們:身陷畫筆和顔料堆中的他,等待着圍城達到恐怖的頂點,走向無法逃避的結局。

    他列出了畫家們的姓名,一個接一個述說他們如何舉世聞名,并且将永垂不朽。

    然而,如同君王的後宮佳麗們,如今已為人淡忘的這群彩繪大師,困在畫坊中什麼事都不能做,隻能相擁而泣,共同回憶過去的幸福歲月。

     我們也是,如同哀傷的後宮嫔妃,追憶着蘇丹恩賜的皮毛滾邊長衫與塞滿金币的錢袋。

    他送這些禮物給我們作為酬傭,答謝我們節慶時呈獻給他的彩繪雕花箱盒、鏡子與盤子、彩繪鴕鳥蛋、剪紙畫、單頁圖片、默書籍、遊戲紙牌和手抄繪本。

    那些認真工作、辛勤勞苦、清心寡欲的年長畫家們,而今安在?他們從來不會幽居家中,心機深重地隐藏自己的技巧,惟恐自己的兼差被人發現;相反,他們每天都會來畫坊,從不缺席。

    那些謙卑地投注畢生心力、勾勒枝微末的年老細密畫家們,而今安在?他們終生緻力于描繪城牆上錯綜複雜圖案、肉眼幾乎難以辨别差異的柏樹葉片,以及填滿畫面空白的七葉草。

    那些才華平庸,卻從不嫉妒他人的畫師們,而今安在?他們了解真主賜予某些藝術家才華和能力,賜予另一些藝術家耐心和恭順,誠心接受他旨意中的智慧與正義。

    我們眼前再度浮現這些叔伯輩的大師,其中幾位身形佝偻,但永遠面帶微笑,有幾位老是輕飄飄又醉醺醺,還有一些不時想把他們那嫁不出去的女兒塞給我們。

    随着我們一點一滴地回想,慢慢地,我們學徒時期和畫師初期在畫坊生活種種細節,再度從塵封的記憶中蘇醒。

     你們記不記得,有一位微有斜視的描邊師,每當他畫格線的時候,總喜歡鼓起臉頰——如果畫的線朝右邊,就鼓左頰;如果線朝左,就鼓右頰。

    還有一位喜歡自嘲的瘦小畫家,每當上顔料上多了的時候,總會一邊咯咯笑,一邊喃喃自語:“耐心點,耐心點,耐心點。

    ”另有一位年逾七旬的鍍金大師,常常與樓下的裝師學徒聊天,一聊就能聊好幾個小時,他常說把紅墨水塗在前額可以預防衰老。

    再有位脾氣暴躁的大師,為了測試顔料的濃稠度,塗滿了自己的指甲後,就會叫來一個他的學徒,甚至随意攔下任何路過的人,把顔料塗在他們的指甲上。

    還有一位肥胖的畫家,他會拿鍍金時撥掃多餘金粉的毛茸茸兔子腳,梳理自己的胡須,逗我們笑。

    這些人,如今身在何方? 那些用了太多次,最後甚至成為學徒身體的一部分,然後又被随手丢棄的磨光闆,到哪兒去了?那些被徒們拿來玩“劍士”而磨鈍了的長剪刀,又到哪兒去了?刻着大師姓名以免混淆的寫字闆、中國墨水的芳香、甯靜中從咖啡壺裡傳來的微弱滾沸聲,這一切,都到哪兒去了?每年夏天,我們的虎斑貓會生下小貓仔,我從它們的脖子與内耳剪下細毛,成各式各樣的畫筆,這些筆都哪兒了?為了讓我們閑暇時可以學書法家那樣練習技巧,而發給我們的一大捆印度紙張,又在哪兒呢?還有一把醜陋的鐵柄畫刀,使用它必須事先得到畫坊總監的允許,此一來,當我們需要用它刮掉嚴重的錯誤時,便能向全畫坊立下警示作用,這把畫刀,現在在哪裡?處罰這類錯的儀式,如今還存在嗎 我們談到,蘇丹準許細密畫師在家工作,是一項錯誤的決定。

    我也談到了早冬的傍晚,當我們在油燈和燭光下工作到眼睛酸疼時,禦膳房會送來芳香甜美的熱哈爾瓦糕。

    我們含淚笑着回想起一位年老力衰的鍍金大師,因為雙手顫抖不止,無法再握筆或拿紙,但每個月都會來畫坊轉一轉,并且帶來一包女兒特地為我們學徒做的點心:浸飽糖漿的炸面球。

    我們還到了已故大師卡拉·曼密的精美畫作,他是奧斯曼大師前任的畫坊總監。

    他的葬禮過後幾天,人們進入他空蕩的屋裡,在他攤平作為午睡之用的薄床墊底下發現一捆卷,從裡面找到了這些華麗的圖畫。

     我們一列舉對哪幾幅畫引以為傲,而且如果手邊有複制版的話,會想随時再拿出來欣賞,就像卡拉·曼密大師自己的收藏一樣。

    他們提到了《技藝之書》中的一幅宮殿畫:畫面上半部的天空以金色塗料彩飾,預言着世界末日的來臨,然而營造出這股氛圍的并非金彩本身,而是高塔、圓頂和柏樹之間的色調變化——展現彩使用的細膩精巧。

     他們描述了一幅我們崇高先知的肖像:天使從他的腋下托着他,引領他從宣禮塔頂升上天堂,先知臉上露出忸怩和發的神情。

    圖畫的色彩很嚴肅,就連孩童們,乍見這個神聖的場景,也不免先因為虔誠的敬畏而顫抖,接着才恭敬地開懷大笑,好像自己也被瘙癢了。

    我則述說了曾經為前任大宰相畫過的一幅畫,紀念他弭平山區叛軍的功績:在頁面的邊緣,我戒慎恭敬地排列出被他砍下的頭顱,一顆顆畫得細膩而雅緻。

    我并不把它們當成普通屍體的腦袋,而是依法蘭克肖像畫家的态度,勾勒出每一張獨無二的臉孔,刻下他們死前深鎖的眉頭、染紅他們的脖子,描繪他們微啟的嘴唇質問着生命的意義,張開他們的鼻孔無奈地吸入最後一口絕望的空氣,最後,合上他們殷盼塵世的雙眼。

    借此,我為畫面注入了一股神秘的恐怖氤氲。

     我們就這樣充滿懷念地談到了彼此最喜愛的愛與戰争場景,回想它們令人驚豔泫然欲泣的微妙含蓄,仿佛它們是我們難以忘懷卻又遙不可及的親身經曆。

    星夜下情侶幽會的神秘而幽靜的花園、青蔥的樹木、璀璨的飛鳥、凝結的刹那……所有這一切都從我們眼前一一閃過。

    我們看見了腥風血雨的戰場,真實得有如驚醒我們的噩夢:斬為兩半的軀體、戰馬的盔甲濺滿斑斑血迹、俊美的士兵彼此揮刀殘殺、纖手小口鳳眼的女子垂着頭站在虛掩的窗邊目睹整場殺……我們回想起那些高傲自大的漂亮男孩、那些英俊的君王與大汗,他們的權勢和宮殿早已在曆史中灰飛煙滅。

    如同這些君王們後宮中相擁而泣的嫔妃,如我們明白,我們的生命正逐漸走入記憶。

    然而,我們是否也會像她們一樣,從曆史走入傳奇?不敢繼續往下想,再往下想隻會加深恐懼的陰影,被世人遺忘的恐懼——甚至比死亡還要可怕——于是我們轉移話題,詢問彼此最欣賞的死亡場景。

     第一幅閃過腦海的圖畫,是撒旦誘騙德哈克殺害自己的父親。

    根據《君王之書》最開始的描述,故事發生在世界初創的時代,凡事皆簡單明了,無需解釋。

    如果你想要羊奶,就去擠羊奶喝;如果你想要馬,就騎上馬離開;如果你心中沉思邪惡,那麼撒旦就會出現,說服你殺死父親是件美妙的事。

    于是德哈克殺死了着阿拉伯血統的父親梅爾達斯,畫面優美,一方面因為事件的過程單純,沒有任何理由;另一方面事件發生在夜晚一座華麗的宮殿花園,金色的星光時隐時現地照亮了青翠的柏樹和缤紛的花朵。

     接着,我們回想起傳奇的魯斯坦,他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殺死了對戰三天的軍将領,然後才發現對方原來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蘇拉伯。

    畫中的情緒深深觸動了我們每個人。

    魯斯坦看見對方的手臂上,戴着多年前他送給男孩母親的臂環,這時才認出眼前被自己的長劍砍得血肉模糊的敵人,竟是他的兒子,哀痛欲絕。

    魯斯坦悔恨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深受觸動之後我們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麼呢? 雨水繼續打在苦行僧修道院的屋頂上,我來回踱步。

    突然間,我脫口說出了下面的話: “要麼是我們的父親——奧斯曼大師——出賣并讓人殺了我們,要麼是我們背叛他、殺了他。

    ” 衆人陷入了恐慌,不是因為我說錯了,而為我說的話沒錯。

    我們沉默不語。

    我繼續踱步,心裡惶恐不已,擔心自己先前的好言好語全都白費了,趕緊對自己說:快說個艾夫拉西亞謀殺西亞烏什的故事來改變話題吧。

    可是故事是關于信忘義,我怕不适合。

    那麼,談談胡斯萊夫的死吧。

    ”好吧,不過,我是該講菲爾多西《君王之書》的版本呢,還是尼紮米在《胡斯萊夫與席琳》一書中的故事?《君王之書》的悲劇焦點,在于胡斯萊夫含淚明白了潛入他寝室兇手竟是自己的兒子!胡斯萊夫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