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我的名字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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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天分不足能力不夠的年邁大師,老年後佯裝失明,借以激起人們的尊敬,避免别人提及他們的失敗 “我真想死在這裡。

    ”他說。

     “我親愛的大師,我偉大的閣下,”我奉承他,“當今的世風,重視的不是繪的内容,而是它能帶來的金錢;推崇的不是前輩大師,而是模仿法蘭克風格的畫家。

    身處于這樣的時代,您會有如此想法,我完全理解,更感到熱淚盈眶。

    然而,您也有責任保護您的細密畫師們不受敵人的迫害。

    請告訴我,透過‘侍女法’,您得出了什麼論?那匹馬是哪一位細密畫家畫的?” “橄榄。

    ” 他回答得如此輕描淡寫,我甚至都沒有感到驚訝。

     他沉默了一會。

     “但我也同樣肯定,橄榄并沒有謀殺你的姨父或不幸的高雅先生。

    ”他平靜地說,“我之所以相信那匹馬是橄榄的作品,是因為他最服膺前輩大師,最熟知赫拉特的傳統與風格,而且他的學家世可以溯源至撒馬爾罕。

    我知道你不會問我:‘為什麼在橄榄過去多年的畫作中,我們都沒有發現同樣的裂鼻馬?’我先前已經解釋過,因為有時候種技巧——飛鳥的翅膀、樹葉懸附在枝丫的模樣——會被保存在記憶中,世代相傳,從大師傳給學徒。

    但藝術家不見得會在畫中采用這個技巧,因為他将受到各種影響,像是某位脾氣暴躁、态度嚴厲的大師,某間畫坊的特殊品味,或是某位蘇丹的個人喜好。

    因此,這匹馬,是親愛的橄榄年幼時直接師承波斯大師,并且從來不曾遺忘的形象。

    它之所以碰巧出現在姨父的書中,是安拉為我設下的一個殘酷詭計難道我們模仿赫拉特前輩大師模仿得還不夠嗎?對土庫曼的細密畫家而言,一想到美麗的女子,就一定要有中國人的容貌特征;同樣地,對我們而言,提起繪制精良的圖畫,我們不也隻會想到赫拉特的經典傑作嗎?我們全都是赫拉特忠心耿耿的仰慕者。

    所有偉大的藝術,都孕育自畢薩德影下赫拉特,而這樣的赫拉特,則是根基于蒙古騎士與中國人。

    緊随赫拉特傳奇大師腳步的橄榄,有什麼理由要謀殺比他跟得更緊、甚至是盲目崇拜古典風格的高雅先生呢?” “那麼是誰?”我說,“是蝴蝶嗎?” “鹳鳥!”他說,“心底深處這麼告訴我,因為我深知他的貪婪與憤世嫉俗。

    聽着,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當可憐的高雅先生替你的姨父鍍金,發現姨父愚蠢而拙劣地模仿法蘭克技法,開始相信這項工作可能很危險。

    一方面,他笨到聽信了愚蠢的艾爾祖魯姆傳道士的胡說八道——很遺憾,盡管鍍金師比畫師更接近真主,但他們實在又笨又無趣——而另一方面,他明白你的傻瓜姨父正在編輯的書,是蘇丹的重要計劃。

    兩者的矛盾,使得恐懼與疑慮在他内心沖擊不定。

    他究竟該相信他的蘇丹,還是艾爾祖魯姆的傳道士?倘若是從前,這不幸的孩子——我了解他就如自己的手背——一定會來找我,向我吐露啃噬自己良心的兩難困境。

    然而,就連呆頭鵝的他也非常清楚,替的姨父鍍金、模拟法蘭克人這些行為,等于背叛了我和畫坊。

    因此,他隻好尋求另外一個人。

    他向狡詐且野心勃勃的鹳鳥吐露了心中的秘密,結果犯了一個錯:由于他很仰鹳鳥的才華,竟錯誤地讓自己臣服于鹳鳥的智慧和道德觀之下。

    我曾見過很多次鹳鳥利用高雅先生對他的欽慕之情,任意擺布這位可憐的鍍金師。

    結果他們之間發生了某種争執,導緻高雅先生死在了鹳鳥之手。

    因為高雅先生在此之前就已向艾爾祖魯姆教徒們透露了心中的恐懼,于是基于複仇雪恨的沖動及展示力量的目的,他們出手殺死了你那崇拜法蘭克風格的姨父,認為他是害死他們同胞的罪魁禍首。

    我不敢說自己絕無幸災樂禍的心态。

    多年前,你的姨父哄騙蘇丹陛下,找來一位威尼斯畫家,名叫塞巴斯提亞諾,命令他以法蘭克風格為皇上畫了一肖像,把陛下當成了異教國王。

    如此尚不滿足,為了羞辱我的尊嚴,他派人把這幅可恥的肖像送來給我,要我依此複制。

    基于對蘇丹陛下的驚畏,我不得羞恥萬分地用異教徒的技法複制了這幅畫。

    若不曾被迫做了那件事,今天或許我還能為你的姨父哀悼,并且積極找出殺死他的敗類。

    然而,我關心的不是你的姨父,而是我的畫坊。

    我的細密畫師——我愛他們勝過自己的兒子,呵護溺愛,訓練了他們整整二十五年——由于你姨父的緣故,他們不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整個藝術統。

    他們熱切地模仿法蘭克大師,理直氣壯地宣稱‘這是蘇丹陛下的旨意’。

    這群寡廉鮮恥的畫師,每一個都應該押去接受拷打折磨?如果我們,細密畫家群體,都明了首要服從的是自己的才華和藝術,而非提供我們金錢和工作的蘇丹陛下,那麼我們早就得以進入天堂之門了。

    現在,我想要獨自看這本書。

    ” 奧斯曼大師說出了這段最後的聲明,像是一位絕望而虛弱的帕夏,因為戰敗即将面臨斬首,行刑前吐露心中最後的遺志。

    他打開傑茲米老爺擺在他面前的書冊,開始用斥責的聲音命令侏儒替他翻到他想要看的一頁。

    嚴峻的指控語氣,讓他霎時又變回了全畫坊都熟悉的畫坊總監。

     我遠遠地退到了一個角落,擠在珍珠鑲繡的頭槍托以珠寶鑲嵌而子彈已生鏽的火槍和大小櫥櫃之間,從那裡觀察着奧斯曼大師。

    不停齧噬我的疑惑此時已蔓延至全身上下:我來越覺得很有可能就是奧斯曼大師精心安排手下,謀殺了可憐的高雅先生,及,接着謀殺了我的姨父,目的就為了要中止蘇丹陛下這本書籍的編纂,為此我痛斥自己剛才居然對他産生了敬畏之感。

    但另一方面,望着他此時全心投入面前的圖畫,不管失明還是半失明,帶着滿臉的皺紋認真檢視它,我忍不住對這偉大的大師懷抱深深的敬意。

    我逐漸領悟到了一個事實,為了保存舊有的風格及細密畫坊的體制,為了擺脫姨父的書,為了再一次成為蘇丹的惟一寵幸,他将不惜放棄任何一位細密畫大師,包括我在内,把我們交付給皇家侍衛隊的行刑官。

    努力地運用我的想像力來甩掉過去兩天來對他産生的敬愛。

     但許久之後,我依然理不出半點頭緒。

    為了平撫心裡激蕩不止的惡魔,轉移腦中猶豫不決的邪靈,我從箱籠裡随便抽出幾本書卷,漫無目标地翻看了一會兒彩繪的書頁。

     有多少男男女女把手指放在了嘴裡!兩百多年來,從撒馬爾罕到巴格達,每一間畫坊都用這個動作表示驚訝:英雄凱伊胡斯萊夫被敵人圍堵在河邊後,靠着自己的黑戰駒與安拉之助,安全橫越了洶湧的阿姆河,這時,當初拒絕以木筏載他渡河的可惡船夫們,全都吃驚地把手指放進了自己的嘴裡。

    胡萊夫第一次看見美人席琳時,她正沐浴在一度波光粼粼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