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我的名字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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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銀箔已斑駁褪色的湖水裡,雪白的肌膚映着月光,他驚詫得拿不開嘴的指頭。

    我甚至花了更多的時間,端詳後宮的絕色佳麗,她們躲在半掩的宮殿門後,站在遙不可及的塔樓窗口,隔着簾幕往外窺探,每個人都用手指堵住了嘴巴。

    敗給波斯軍隊而失去王位的帖紮夫準備逃離戰場時,他的後宮寵妃,絕世美女艾絲琵奴,站在宮殿窗口震驚而凄怆地望着他,手指放在嘴裡,用眼神乞求他不要遺棄她,不要把她留給敵軍擺布。

    當約瑟夫因為祖萊哈的強xx誣告被捕下獄時,她站在窗邊觀望,一隻手指放進了迷人的小口,顯現出她的奸邪與肉欲,而非慌亂迷惑。

    一對仿佛出自情詩場景、快樂但面色憂愁的愛侶,在一座恍若天堂的花園談情說愛、縱情美酒,然而此時卻有一個陰險的婢女在一旁偷窺他們,妒地把手指放入了殷紅的嘴裡。

     盡管筆記本裡如此記載,每一位細密畫家也都熟記這隻不過是代表吃驚的标準動作,然而,一隻纖長的手指滑入一位美女口中,這樣的畫面在每一幅畫中各有不同,也都帶有不同的美感。

     這些圖畫能帶給他多少撫慰?黃昏降臨之後,我走到奧斯曼大師面前,對他說: “親愛的大師,等大門再次打開時,我希望您準許我離開寶庫。

    ” “怎麼啦?”他說,“我們還有一個晚上和一個上午。

    面對舉世聞名的偉大繪畫,你的眼睛居然這麼快就滿足了!” 他說話時,臉仍然朝着前方的書頁,然而瞳孔中的一片濁白,這證明他的眼睛确實正在慢慢地變瞎。

     “我們已經知道馬鼻孔的秘密了。

    ”我自信地說。

     “哈!”他說,“沒錯!剩下的事就交給蘇丹陛下和财大臣了。

    或許他們會赦免我們大家。

    ” 他準備宣布鹳鳥為兇手嗎?我甚至不敢問,怕他不準我離開。

    更可怕的是,我時不時地覺得他很可能會指控我。

     “畢薩德拿來刺瞎自己的帽針不見了。

    ”他說。

     “大概是侏儒拿去放回原位了。

    ”我說,“您面前的圖畫真是華麗極了!” 他的臉像個孩子般亮了起來,微微一笑。

    “為愛癡狂的胡斯萊夫,半夜來到席琳的别墅前,騎在馬背上待她。

    ”他說,“赫拉特前輩大師的風格。

    ” 此時他凝視着圖畫,仿佛真的看得見,但他手上甚至沒有拿放大鏡。

     “你有沒有見,夜晚黑暗中的耀眼樹葉,一片片好像星星或花朵般綻放色彩?你有沒有注意到,牆壁紋飾内含的謙卑耐心、精緻纖巧的金箔鍍色,以及整張畫面構圖的微妙平衡?胡斯萊夫的英挺駿馬如女人般優雅高貴。

    他摯愛的席琳在他上方的窗口低垂着脖子,但臉上充滿着驕傲。

    這對戀人仿佛将永遠停駐于此,畫中的質感、皮膚和細密畫家深情塗染的微妙色彩,發散出一道光芒,籠罩住了他們。

    你可以看見,他們的臉略微轉向彼此,身體卻半轉向我們。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身處畫中,正被觀者欣賞。

    這就為什麼他們無需類似我們周遭所見的人物。

    相反地,他們試着證明自己是來源于安拉的記憶。

    這就是為什麼在圖畫中,時間停止了。

    無論圖中的故事進行得多快,他們将永遠停留在那裡,永恒不朽。

    就像一位有教養、有禮貌的害羞少女,默默地一動不動,沒有突然揮手、比劃、扭身或眨眼。

    和他們一起,周圍的一切都已凝結在了深藍色的夜裡:鳥兒襯着點點繁星,飛翔黑暗之中,像是戀人狂跳的心髒一樣撲扇着翅膀;同時,在這無與倫比的瞬間,它們像是被釘入了天空,就此直至永遠。

    赫拉特的前輩大師們明白,當真主的絲絨黑暗像簾幕一樣覆蓋上他們的眼睛時,如果一動不動地凝視如此完美的圖畫,日日夜夜,直到徹底失明,他們的靈魂最後将會融入畫中的永恒不朽。

    ” 到了晚禱時分,經過同樣的繁瑣手續,在同一群司役的注視下,寶庫大門再度打開,奧斯曼大師卻仍專地瞪着面前的圖畫,瞪着懸浮在天空中靜止不動的飛鳥。

    然而,如果仔細看他瞳孔裡的一片白茫,将發現他瞪着書頁的方式有點奇特,就像一個盲人在吃飯的時候,有時會無法對準面前的飯盤。

     由于寶庫司役官得知奧曼大師将滞留不出,而傑茲米老爺會守在門口,因此他們隻我草草搜了身,沒有發現我藏在内衣裡的帽針。

    出了皇宮庭院,來到伊斯坦布爾的街道後,我溜進一條巷子,從内衣裡拿出偉大的畢薩德用來刺瞎自己的恐怖物品,把它塞入了腰帶間。

    我拔腿奔跑在了街道上。

     寶庫裡的寒意鑽透了我的骨頭,久久不散,以至于此刻走在戶外,以為溫暖早春已經提前降臨了城市街巷。

    我走入埃斯奇罕市集,走過一間間正在打烊的雜貨店、理發店、藥草店、蔬果店和木柴店。

    我放慢了腳步,望着溫暖的商店,仔細檢視昏黃油燈下的木桶、布匹、紅蘿蔔和大小瓶罐。

     離開兩天後再度歸來,我姨父的街道(我仍說不出“謝庫瑞的街道”,更别提“我的街道”了)看起來更為陌生而遙遠。

    雖然如此,想到能夠平安快樂地重回謝庫瑞身邊,想到今天晚上能夠與我的戀人同床共枕——既然兇手幾乎算是抓到了——讓我感覺世界如此溫暖親切,因此看見石榴樹和緊閉的新百葉時,好像農夫朝對岸的人喊叫那樣,我差點大聲喊了出來,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因為稍後一見到謝庫瑞,我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知道誰是可惡的兇手了!” 我打開庭院大門。

    或許因為大門的吱呀聲,或許是麻雀從汲水桶飲水的悠遊自在,又或許是屋子裡的一片黑暗,總之,獨居十二年的經驗給了我一種野狼般的敏銳,我刻察覺家裡沒有人。

    盡管苦澀地明白自己被獨自遺棄在了這裡,但人往往仍然會打開又關上每一扇門、每一個櫥櫃,甚至掀開鍋蓋看一看。

    我也這麼做了,甚至還檢查了每一隻箱籠。

     一片死寂中,我隻聽見了自己的心髒在一個勁地狂跳。

    就像一個封刀挂劍的老人一樣,我從最隐蔽的箱子中翻出了我深藏的寶劍。

    當我猛然佩上劍時,立刻冷了下來。

    這把象牙柄的長劍,在我執筆為生的歲月裡,總是為我帶來内心的安穩與心理的平衡(也使我走起路來都能保持軀體的平衡)。

    書本,我們總誤以為它能帶給我們安慰,其實,它隻是為我們添加了一種深沉。

     我下樓走進庭院。

    麻雀已經飛走了。

    仿佛抛棄一艘緩緩沉的破船,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屋子,讓逐漸迫近的黑暗與寂靜将之吞沒。

     我的心,此時鎮定了許多,告訴我快跑去找他們。

    我跑了起來。

    但當我在擁擠的地方想要抄近路而跑過清真寺庭院時,一群野狗以為遇到了什麼玩的事,開心地尾随在了我的身後。

    當野狗越來越多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放慢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