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是我,奧斯曼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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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撫摸我掌中的黑的手,好似恭敬地撫摸着一位年輕學徒的小手,想像有一天它會畫出經典名作。

    我們安靜而虔誠地欣賞了一會兒畢德的傑作。

    稍後,黑把手從我的掌中抽走了。

     “我們略過了前一頁的栗色馬,沒有檢查它們的鼻孔。

    ”他說。

     “什麼也沒有。

    ”我說,翻回前一讓他自己看。

    那些馬的鼻孔沒有絲毫特别。

     “我們什麼時候才找得到有奇怪鼻孔的馬?”黑子氣地問。

     深夜直至清晨之前,我們從一堆淺綠色的波紋絲綢下,翻出一個鐵箱,在裡面找到了傳說中君王塔赫瑪斯普的《君王之書》,并把它搬了出來。

    然而那時,黑早已蜷身熟睡,躺在一條烏夏克紅地毯上,渾圓的腦袋枕着一個珍珠鑲繡的枕頭。

    而多年後再度瞥見這本傳奇之書,我立刻明白了,對我來說,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這本我在二十五年前遠遠看過一次的傳奇書冊又大又重,傑茲米老爺和我費盡力氣才搬動了它。

    當我摸到它的裝訂邊時,發現皮革裡面有木頭。

    二十五年前,卡努尼·蘇丹·蘇萊曼大帝剛剛辭世不久,君王塔赫瑪普得知自己終于擺了這位曾經三次攻占大布裡士的蘇丹,高興萬分,立即獻上滿載貢品的駱駝,送給蘇萊曼的繼承人蘇丹賽裡姆,禮物中包括一本富麗堂皇的《古蘭經》,以及他寶庫中最美麗的一本書,也就是我面前的這一本。

    最開始,一個三百多人組成的波斯使節團帶着這部書,前往新蘇丹冬季狩獵時居住的埃迪爾奈。

    接着,它和其餘貢禮一起由駱駝和騾子運回了伊斯坦布爾。

    趁書本尚被鎖入寶庫前,畫坊總監卡拉·曼密與我們三位年輕大師趕忙去一探究竟。

    就像伊斯坦布爾民衆會跑去看印度來的大象或非洲來的長頸鹿一樣,我們趕去了宮殿。

    那天,在那兒,卡拉·曼密大師告訴我們,晚年從赫拉特遷居至大布裡士的畢薩德大師,并沒有參與此書的編纂,因為他已經瞎了。

     對于我們這些奧斯曼細密畫家而言,普通手抄本中的七八插圖已叫我們震驚,如今,閱覽這部包含兩百五十張大幅插畫的書冊,正如人們都在熟睡之時遊覽一座恢弘壯麗的宮殿一樣。

    滿懷着虔誠敬畏,我們無聲地欣賞着面前令人難以置信的豐富書頁,仿佛凝望着奇迹閃現卻又瞬息即逝的天堂花園。

     往後的二十五年裡,我們不時讨論到這本已鎖入寶的書冊。

     二十五年之後,我安靜地翻開《君王之書》的厚重封面,好像打開扇沉重的宮殿大門。

    我翻動書頁,發出悅耳的窸窣聲,憂傷多于敬畏。

     一、忘不了聽聞過的許多故事,指稱伊斯坦布爾每一位細密畫大師都曾經從這本書中竊取圖片,這使得我無法全心投入面前的插畫。

     二、腦子裡總在想着可能會在某個角落裡巧遇畢薩德所描繪的手,這也使得我無法全神貫注于每五六幅畫中就會出現的經典之作(塔穆拉斯揮矛砍斷惡魔與巨人頭顱的姿态是多麼果決而優雅!後來,在和平時期,這些敵人反而教導他字母、希臘文和種不同的語言)。

     三、馬的鼻孔與一旁的黑及侏儒,也妨礙我全身心融入眼前所見的景象。

     盡管如此幸運地得到了安拉慷慨豐厚的賜予,能在黑暗的絲絨之幕降臨我的雙眼前——每一位大細密畫家渴求的神聖榮耀——有機會盡情飽覽這本傳奇之書,然而我卻發現自己更多地是用腦在觀畫,而非用心體會,自然倍感傷心。

    待清晨的曙光透入變得像座冰冷墓穴的寶庫,我已經看遍了這本極品至寶中的兩百五十九幅畫(不是兩百五十幅)。

    既然我是用腦在看,那就容許我仿照喜好推理的阿拉伯學者,再一次分條加以說明。

     一、各處的馬匹,始終找不到一匹馬的鼻孔類似卑鄙兇手所畫:魯斯坦前往圖蘭追逐馬賊時遇到的各色匹;阿拉伯蘇丹拒絕了他的請求之後,菲裡頓君王帶領着遊過底格裡斯河的特異神駒;因為他們的父親分封領土時,賜給了伊萊奇最好的國家波斯,把遙遠的中國賜給了另一個王子,卻隻把西方的國土留給了突爾,突爾出于妒,砍斷了弟弟伊萊奇的頭,此時遠處望着這一幕的傷心的灰馬群;亞曆大英勇部隊裡的戰馬(這支由裡海、埃及、貝貝利與阿拉伯士兵組成的軍隊,全身裝備着铠甲、鐵盾、無堅不摧的寶劍和閃亮的頭盔);踩死君王雅茲吉爾德的傳說之馬(由違逆真主降賜的天命,上天懲罰君王雅茲吉爾德流鼻血不止,他來到碧綠的湖邊,用治病的甘泉舒解疼痛,卻不幸被蹄踐踏而死);還有六七位密畫家共同描繪的上百匹完美的神話之馬。

    雖然如此,我還有超過一天的時間,可以檢視寶庫裡的其他書籍。

     二、過去二十五年來,細密畫大師之間流傳着一個恒久不息的謠言:一位插畫家獲得蘇丹的允許,進入了這間禁絕外人的寶庫。

    他找到了這本驚世之書,翻開它,借着燭光,在自己的筆記本中複制下了各式各樣精緻的馬匹、樹木、浮雲、花朵、飛鳥、庭園,以及戰争與愛情的場景,從此之後便把它們用在了自己的作品中……此後,無論何時,隻要一位藝術家創作出一幅精出衆的佳畫,其他人就會受嫉妒所激,重新提起如此的謠言,故意貶低他的畫作隻不過是大布裡士的波斯繪畫。

    當時,大布裡士尚非奧斯曼的領土。

    當中傷的矛頭指向時,我感到理直氣壯的憤怒,但同時暗自竊喜;不過反過來,聽見别人受到相同的指控,我則深信不疑。

    此刻,我哀傷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們這四位細密畫家,二十五年前看過此書一眼後,書中的影像就莫名地烙印在了我們的記憶裡。

    從此之後,我們不自覺地追憶、轉化、改變、畫下它們,融入為蘇丹陛下編纂的手抄本中。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為過度猜疑的君主們冷酷無情,舍不得從寶庫裡拿出這些經典讓我們欣賞,而是悟到我們自己的繪畫世界,竟如此狹隘。

    無論赫拉特的著名大師,或是大布裡士的新興大師,波斯藝術家遠比我們奧斯曼人,創造出了更多璀璨的繪畫及更多經典的佳作。

     一個念頭閃電般竄入了腦海:如果兩天後,我我所有細密畫家全被送上拷刑台,那該将有多好。

    我拿起畫刀,殘酷地用刀尖刮掉手下圖畫中敞開在我面前的眼睛。

    畫作内容講述一位波斯學者,他光用眼睛觀察印度使者帶來的棋盤,便學會了下棋,進而擊敗了印度大師設下的棋局!好一個波斯謊言!一個接一個,我刮去了棋士的眼睛,沒有放過一旁觀戰的君王和侍從。

    一頁頁往後翻,我無情地剜掉畫中每一隻眼睛:兇殘作的君王、穿戴華麗盔甲威風凜凜列隊行進的士兵,以及躺在地上的斷頭。

    連續做了三頁同樣的事情之後,我把畫刀塞回了腰帶。

     我的雙手在顫抖,但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