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是我,奧斯曼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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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山大,深谙印度風格的藝術家,選擇以鮮明、豔麗的色彩描繪這個場景;此種氛圍,使得細密畫家的失明、永恒哀愁和保密的欲望,在觀者眼裡卻好似一場歡樂慶典的序幕。

     我的目光遊走于書冊和圖畫之間,滿心興奮,渴望着親眼觀看多年以來有耳聞的傳說,同時也擔心着自己即将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坐在這裡,在寒冷的寶庫中,四周充塞着從未見過的暗紅——籠罩在奇異燭光下的布匹和灰塵反映出的顔色——我不時贊歎驚呼。

    聽見我叫聲,黑和侏儒會跑到我身旁,從我肩膀後方觀望我面前的華麗書頁。

    我克制不住自己,開始向他們解: “這種紅的顔色,屬于大布裡士的偉大畫師米爾紮·巴巴·伊瑪密,其中的秘密已随他一起進了墳墓。

    他把它用在地毯邊緣、薩法維君王包頭巾上阿列維教派記的紅色;還有,看,這幅畫中獅子的腹部和這位漂亮男孩身上的長袍,都用了它。

    安拉從來不曾直接顯露這種細緻的紅色,除非當他讓其臣民的血液流淌。

    但為了讓我們經過努力找到它,真主就把它藏在了稀有昆蟲的肚子中和石頭中。

    而今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可以用肉眼在人造布料和最偉大畫師的圖畫中見到這種紅色調。

    ”我說,并補充道,“感謝他如今把它展現在了我們面前。

    ” “看看這裡。

    ”好一會兒後我說,忍不住再次向他們展示一幅經典,這是一幅訴說着愛、友誼、春天和歡樂的圖畫,可以出現在任何一本抒情詩選集中。

    我們看到春天的樹木盛開着缤紛的花朵,恍若天堂的花園裡高聳的柏樹,情侶們依偎在花園中,吟詩喝,歡樂滿溢。

    置身濕黴、冰冷、遍布灰塵的寶庫,我們仿佛也能聞到春天的花香,以及幸福戀人們皮膚上散發出來的隐約幽香。

    “仔細看,這一位藝術家,不僅能夠用真誠細膩的筆觸,描繪出愛侶的臂膀、纖的赤足、優雅的姿态和在他們頭頂上慵懶翩飛的鳥兒,同樣地,也能畫出背景中形體粗糙的柏樹!”我說,“這是布哈拉人呂特非的作品,由于這位畫家脾氣暴躁又好鬥成性,以緻每幅圖都隻畫一半就不畫了。

    他與每一位君王及大汗争吵,指責他們對繪畫一竅不通。

    這位偉大的大師從不曾在任何一座城市久留,總是從這個君王的宮殿換到下一個,從這座城市遷至下一座,一路上與人起沖突,就是找不到有哪一位統治者的配得上他的才華。

    直到最後他來到某位首領的畫坊。

    這個微不足道的首領,隻統治着幾塊光秃秃的山頂。

    盡管如此,呂特非聲稱:‘大汗的領土雖然小,但他懂得繪畫。

    ’于是他在那裡呆了下來,度過了二十五年餘生。

    然而,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位微不足道的君主其實是個瞎子,時至今日,這個疑仍是衆人茶餘飯後的笑談。

    ” “你們看見這一頁了嗎?”午夜之後很久,我說,這回他們兩人一起手拿着蠟燭趕到了我的身旁。

    “從帖木兒孫子的時代起一直到現在,一五十年的時間裡,這冊書已經換了十個主人,遠從赫拉特傳到了此地。

    ”借助我的放大鏡,我們三個人審視着塞滿書末頁各個角落、推擠雜沓、層層相疊的簽名、獻、曆史資料和現實生活中彼此殘殺的蘇丹名号。

    “這冊書是伊斯蘭曆八百四十九年時,借真主之助,由赫拉特的穆沙非子,書法家蘇丹·威利,在赫拉特編纂完成的,獻給伊斯梅圖德·冬雅,她是世界的統治者巴依松古爾的兄弟穆罕默德·朱齊的妻子。

    ”接着,我們從書末題名得知,此書流傳至白羊王朝的蘇丹哈裡爾之手,再傳給他的兒子雅枯普大人,然後流傳到北方的烏茲别克蘇丹手中。

    每君王都曾開心地賞玩這本書一段時間,從中移去或增添一兩幅圖畫。

    從第一個主開始,每位君王都把自己美麗妻子的面容加入圖中,并驕傲地在末頁添上自己的名号之後,這本書落入征服赫拉持的薩姆·米爾紮手中,他在書中補上一頁獻詞,把它當作禮物送給了自己的哥哥伊斯瑪伊爾君王。

    後者接着把它帶回大布裡士,同樣補上另一頁獻詞,準備作為禮物。

    然而後來,天堂的居民,雅勿茲蘇丹·賽裡姆在察德蘭打敗了伊斯瑪伊爾君王,并将大布裡士的七重天宮殿掠奪一空,這本書才随着蘇丹的凱旋軍隊,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最後終于來到了伊斯坦布爾的寶。

     這樣一位年老大師如此熱情與興奮,黑和侏儒究竟能明白幾分?我繼續打開新的書冊,翻閱其中的書頁,我可以察覺到千百座大小城市裡千萬個插畫家内心深沉的悲苦,他們每個人都擁有獨特的氣質,每人的畫作都聽命于不同的殘酷君主、大汗或首領。

    每個畫家都展現了無比的才華,而每一個人,也都同樣臣服于失明。

    我随手翻開一本展示各種酷刑手段和刑具的原版手抄本,滿懷羞辱,望着書中的内容,不禁感受到在我們漫長學徒生涯中必經的責打痛楚,那長尺的鞭打,打得我們滿臉通紅,或是用大理石制的磨光石敲擊我們的光頭。

    我不懂這樣一本可怖的書為什麼會出現在奧曼皇家寶庫:盡管對我們而言,刑訊拷打是為了維護安拉在世上的正義、由法官監視執行的必要手段,然而異教徒旅行家視其為我們殘酷與邪惡的證明,為了取信于他們的信徒同胞,他們找來一些寡廉鮮恥的細密畫家,以幾塊金币的代價他們作踐自己,制作這種圖畫。

    我深感難堪,這位細密畫家顯然享受着某種堕落的快感,描繪各種酷刑場景:笞跖刑、杖打、釘十字架、吊脖子或腳、挂鈎刑、木樁戳刺、人球大炮、拔甲、絞刑、割喉、喂餓犬、鞭打、裝袋、重壓、浸泡冰水、拔發、碎指、細刀剝皮、切除鼻子,以及挖眼。

    真正的藝術家如我們,整段學徒生涯經曆過無數殘酷的笞跖刑、任意的掌掴和捶打,隻為了讓易怒的大師發洩自己失手畫歪線條的怨氣;更别提好幾個小時的杖打和尺鞭,隻為了消除我們内心的惡魔,讓它重生為靈感的邪靈。

    隻有真正的藝術家如我們,才能在描述笞跖刑和拷打時,感受極緻的快;隻有我們,才能帶着為孩童的風筝上色的歡愉,為這些刑具着色。

     幾百年之後,人們會欣賞我們制作的手抄本中的圖畫,盡管他們渴望看得仔細一點,但又缺乏耐心。

    賞畫的過程中,他們或許能受到我此刻在這間冰凍的寶庫檢視圖畫時感受到的羞辱、喜悅、深沉的痛苦和歡,但他們永遠無法真正了解我們的世界。

    我用凍得發麻的蒼老手指翻動書頁,拿着可信的珍珠母貝鑲柄的放大鏡,像一隻老邁的鹳鳥橫越大地般,左眼滑過一幅幅圖畫。

    盡管底下的景色極少能令我感到驚奇,但偶爾還是能從中看出令人贊歎的新事物。

    從這些多年來不見天日、時有傳奇經典的書頁中,我逐漸得知哪一位畫家從誰那兒學到了什麼;在哪位君王的哪間畫坊,首先發展出如今我們稱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