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人們将稱我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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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做什麼事情,但感覺做這種事的人不是我。

    仿佛體内有什麼東西在扭動,讓我幹所有的壞事。

    不過我确實需要它,對于繪畫來說也是一樣的。

    ” “這些都是關于魔鬼的無稽之談。

    ” “也就是說我在撒謊嗎?” 我感到他沒有足夠的勇氣殺死我,所以想要我激怒他。

    “不,你沒有撒謊,但卻不知道你内心所感受到的東西。

    ” “不,我清楚我内心的東西,我還沒死就承受着死後的痛苦。

    我們不明就裡地因為你而陷入了罪孽之淵。

    可是現在你居然對我說‘要再勇敢點’。

    因為你我成了兇手。

    努斯萊特教長的瘋狗們會把我們都殺光的。

    ” 他愈是沒有自信,喊的聲音就愈大,而且更用力地抓緊了手裡的墨水瓶。

    會有人經積雪的街道,聽見他的叫喊而進屋裡來嗎? “你怎麼會殺他的?”我問,更多的是想争取時間而非出于好奇,“你們是怎麼在那口井邊相遇的?” “高雅先生離開你家的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找的。

    ”他說,出乎意料地想要自白,“他說見到了最後一幅雙頁圖畫。

    我費盡唇舌勸他别小題大做。

    我帶他來到了被大火焚燒的地方,告訴他我在井邊埋了錢。

    他聽說有錢,就相信了我的話。

    還有什比這更能證明這位畫家的動機其實源于貪婪?因此我不覺得遺憾。

    他是一個有才華但又平庸的畫家。

    這貪婪的蠢蛋馬上準備用指甲去挖冰凍的泥土。

    如果我真有金子埋在井邊,就不用幹掉他了。

    沒錯,你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卑鄙的家夥來替做鍍金的工作。

    我們的往生者的确有技巧,但選色和用色卻很低俗。

    我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告訴我,什麼是‘風格’的本質?今天,法蘭克人和中國人都在談論一位畫家才華的特色,都在談論所謂的‘風格’。

    究竟一位好畫家該不該有風來區别于他人?” “不用擔心,新的風格并不一個細密畫家想有就有的。

    ”我說,“一位王子會死,一位君王會打敗,一個似乎天長地久的時代會結束,一個畫坊會被關閉,那裡的畫家們都會四散而去,會四處去為他們自己找尋其他愛好書籍的保護者。

    也許将來有一天,一位仁慈的蘇丹會從不同的地方,比如說從赫拉特,從哈勒普召集起那些流亡在外、滿腹困惑但華洋溢的細密畫家和書法家,邀請他們來到自己的營帳或宮殿,建立起他自己的畫坊。

    即使這些互不熟悉的藝術家們最開始仍用他們各自所知古老風格來進行繪畫,但過了一段時間,就好像街上在一起打鬧的小孩子們一樣,他們之間也會發生同化、争執、互鬥。

    在經過了多年的争執、嫉妒以及對排版、色彩與繪畫的鑽研之後,出現的就是一種新的風格。

    通常,創造出這種風格的人,是那個畫坊裡最優秀、最具天賦的細密畫家,我們也可以說他是最幸運的。

    其餘細密畫家所能做的,便是通過無止境的模仿,不斷修飾這一風格,使其臻至美。

    ” 他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帶着一種出乎我意外的溫和态度,懇求我的仁慈與誠實,幾乎像個少女般顫抖着問我: “我有自己風格嗎?” 一下子,我以為自己就要掉下淚來了。

    鼓起所有的溫柔、同情和慈愛,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了他我所相信的事實: “在我六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所見到的最才華橫溢、手最巧、眼光最細膩的細密畫家就是你。

    如果在我面放一幅由一千個細密畫家合作完成的繪畫,我也能夠立刻辨認出你那真主所賜的筆觸。

    ”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我知道你并沒有聰明到能夠明白我技巧中的奧秘。

    ”他說,“你在說謊,因為你怕我。

    盡管如此,你還是從頭開始說說我的風格。

    ” “你的筆似乎脫離你的控制,依照自己的意志,選擇正确的線條。

    你筆下的圖畫既不寫實也不輕浮!當你畫一個擁擠的場景時,通過人物的眼神和他們的位置,使得文字意義中的張力幻化成為一聲優美永恒的呢喃。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圖畫,就為了傾聽那一聲呢喃。

    每一次,我都愉地發現它的意義又改變了。

    該怎麼說呢,我會重新細讀你的圖畫,這樣一來,就能把裡面一層層的意義堆疊起來,顯現出的深度甚至遠超越歐洲大師的透法。

    ” “呣,說得很好。

    别管歐洲的大師。

    再往下說。

    ” “你的線條的确華麗又有力,觀賞者反而甯可相信你所畫的而不是真實的物品。

    這樣,正如你能用你的才能使最虔誠的信徒放棄信仰一樣,也能用一幅畫來引導最不知悔改的不信教者走向安拉之道。

    ” “确實,可是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贊美。

    接着說。

    ” “沒有一個細密畫家比你更懂得顔料的濃度和它們的秘訣。

    最光亮、最鮮活、最純正的色彩都是你調配的。

    ” “好的。

    還有呢?” “你知道你是繼畢薩德和密爾·賽依德·阿裡之後最偉大的畫家。

    ” “是的,我很清楚這點。

    既然你知道,卻為什麼還要和那庸才中的庸才黑先生一起合作書本,而不是和我?” “首先,他的工作并不需要細密畫家的技巧。

    ”我說,“其次,和你不同,他不是殺人兇手。

    ” 他對我甜甜地笑了笑,因為我也是馬上就帶着一種寬松的心情對他笑了。

    我感覺以這種态度,用風格這一話題或許能逃離這場噩夢。

    借着我所提起的這個主題,我們開始愉快地讨論起他手裡的銅蒙古墨水瓶,不像父親與兒子,而像兩個閱曆豐富的好奇老人。

    我們談論着青銅的重量、墨水瓶的對稱、瓶頸的深度、舊書法蘆杆筆的長度,以紅墨水的神秘,他還站在我面前輕輕搖晃墨水瓶,以感覺墨水的濃稠度……我們談到,如果不是蒙古人從中國大師那兒學來了紅顔料的秘密并把它引進呼羅珊、布哈拉和赫拉特,我們在伊斯坦布爾就絕對制作不出這種顔料。

    我們聊着,時間的濃度似乎也像顔料一樣在變化着,時間在一點一點地過去。

    在我心底的一角,仍在疑惑着為什麼還沒有人回來。

    真希望他放下那隻沉重的墨水瓶。

     帶着我們平常工作時的輕松态度,他問我:“等你的書完成後,那些見到我作品的人會贊賞我的技巧嗎?” “如果我們可以,真主保佑,沒有阻礙地完成這本書,當然,蘇丹陛下會這麼拿起來看一看,首檢查我們是否在适當的地方用了足夠的金箔。

    接着,他會凝神觀看自己的肖像,好像在閱讀有關自己個性的故事。

    和所有的蘇丹一樣,他會崇拜于他自己,而不是我們精美的繪畫。

    再者,如果他花時間欣賞我們辛勤勞苦、犧牲視力、融合了來自東方和西方的靈感創造出的麗景象,那就更好了。

    你也知道,如果沒有奇迹現,他就會把書本鎖進他的寶庫,甚至不會問是誰畫的邊框,是誰鍍的顔色,是誰畫了這個人或那匹馬。

    而我們也将如所有技藝精湛的工匠一樣,繼續回去作畫,隻希望有一天會有奇迹降臨。

    ”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仿佛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什麼。

     “這種奇迹什麼時候才會出現?”他問“我們畫了那麼多的畫,眼睛都快瞎了,但這些畫什麼時候才會真正得到賞識?人們什麼時候才會給予我,給予我們,應得的愛戴?” “永遠也不會!” “為什麼?” “人們永遠也不會給你所想要的,”我說,“将來,人們對你的賞識還會更少。

     “書本會流芳百世。

    ”他驕傲地說,但對自己也是毫無信心。

     “相信我,沒有一個意大利畫家擁有你的詩意、你的執着、你的敏銳、你用色的純粹與鮮豔,然而他們的繪畫卻更為令人信服,因為它們更像生命本身。

    他們不是從一叫拜樓的陽台上去看世界,也沒有忽略所謂的遠景畫法。

    他們描繪在街上看見的景象,或是從一位貴族的房裡看到的事物,包括他的床、棉被、書桌、鏡子,他的老虎他的女兒以及他的錢币。

    他們畫所有的東西,這你也知道,我并不全然信服他們的所有做法。

    對我而言,通過繪畫來直接模拟世界是不敬的行為,我深感憎惡。

    然而他們用這新方法所畫的圖畫,确實有不可否認的魅力。

    他們一五一十地描繪眼睛所見的事物。

    沒錯,他們畫他們所見的,我們則畫我們所想像的。

    一看他們的作品,你立刻就會明白,惟有通過法蘭克風格才能讓一個人的面孔永垂不朽。

    而且,不單單是威尼斯的居民迷上這個概念,整個法蘭克地區所有的裁縫、屠夫、士兵、神父和雜貨小販都樣……他們全都請人用這種方式畫自己的肖像。

    隻要看過那些圖畫一眼,你也會渴望這麼看自己,你會想要相信自己與衆不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殊而又奇怪的有生命之物。

    要達到此種效果,畫家不能以心靈所見的相貌來畫人,而必須呈現出肉眼所見的形體,以新方法畫。

    将來某一天,大家都會像他們那樣畫畫。

    當提及‘繪畫’時,全世界都會想到他們的作品!就算是一個對繪畫一竅不通、愚蠢可憐的裁縫,也會想擁有這麼一幅肖像,為借由看見自己獨特的彎鼻,他會相信自己不是一個平凡的傻瓜,而是一個特别的、獨一無二的人。

    ” “那我們也可以畫那樣的畫。

    ”愛開玩笑的兇手說。

     這一次,就連我心中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