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的名字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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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琳洗澡的裸露畫面,這是尼紮米的《五部曲》中的某一頁,而這本書則是帖木兒之子的年代所留傳下來的。

     一位九十二歲、半瞎的前大師,平時總愛絮絮叨叨說着同樣的故事:六十年前他在大布裡士親吻過畢薩德大師的手,那位傳奇的名大師當時又盲又醉。

    此刻他用顫抖的雙手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筆盒上的紋飾,這個筆盒三個月之後才能完工,屆時将獻給蘇丹殿下作為節日禮物。

     突然間,一陣寂靜包圍了整個畫坊,近八十名在一樓許多小小隔間裡工作的畫師、學生與學徒,全部鴉雀無聲。

    這是責打過後的寂靜,類似的情形我聽說過許多;過一會兒這樣的寂靜将被打破,有時候是一聲讨人厭的輕笑或是一句玩笑,有時候是令人想起學徒年代的一兩聲啜泣和突然要哭喊之前的呻吟;細密畫師們也會想起自己學徒時代所遭受的責打。

    然而,某一瞬間,這位九十二歲的半盲大師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更深層的東西:就在這裡,就在這遠離所有戰争與紛亂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已走到了盡頭。

    世界末日前的一刹那,想必也是如此寂靜。

     繪畫是思想的寂靜,視覺的音樂。

     親吻奧斯曼大師的手道别時,我不僅對他無比尊敬,同時升起一股完全不同的情感,使我的心靈混亂不已:憐憫混雜着對一個聖者的仰慕,一種奇特的罪惡感。

    這,或許,是因為我的姨父——他要求畫家們,不管公開或秘密地,去模仿法蘭克大師的技巧——是他的對手。

     同時,我忽然感覺到,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在人世間見到這位大師了。

    于是在一股渴望取悅于他的沖動下,我問了一個問題: “我偉大的大師,我親愛的閣下,是什麼區分出優秀的細密畫家,使他們不同于一般?” 我以為這位習于如此奉承問題的畫坊總監,會給我一個漫不經心的回答,也以為此時他已全然忘記了我是誰。

     “并沒有一個單獨的标準,可以分辨優秀的細密畫家與拙劣不實的畫匠。

    ”他态度嚴肅地說,“這會随着時間而改變。

    然而,當他面對威脅藝術的邪惡時所持有的技巧與道德卻非常重要。

    如今,為了了解一位年輕畫家有多麼優秀,我會問他三個問題。

    ” “什麼問題?” “他是否認同新的風尚,受中國人與法蘭克人的影響,堅持自己應該擁有個人的繪畫風格?作為一位插畫家,他是否想要與衆不同?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是否企圖像法蘭克畫師一樣,在作品某處簽上自己的名字?為了了解這一點,我會先問他一個關于‘風格’與‘簽名’的問題。

    ” “接着呢?”我尊敬地問。

     “接着我會想知道,在最初委托制作原書的君王和蘇丹死後,書籍被轉手、被拆散,書中我們的圖畫被用于别的年代、别的書,對此這位插畫家會怎麼想。

    這是個很敏感的東西,不單單隻是傷心或高興的問題。

    所以,我會問插畫家一個關于‘時間’的問題,插畫家的時間與安拉的時間。

    你聽得懂嗎,孩子?” 不懂。

    但我沒這麼說。

    相反的,我問道:“那麼,第三個問題呢?” “第三個問題是‘失明’!”偉大的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說,然後他陷入沉默,仿佛這是顯而易見的,無需再作解釋。

     “關于‘失明’是怎麼樣呢?”我羞愧地問。

     “失明就是寂靜。

    如果你結合我剛才說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失明’便會浮現。

    它是一個人繪畫的極緻:它是在安拉的黑暗中看見事物。

    ” 我也沉默了下來。

    我走出屋外,不疾不徐地走下結了冰的樓梯。

    我知道我将會拿大師的三個偉大的問題去問蝴蝶、橄榄和鹳鳥,不隻是為了有話題可聊,而是想更了解與我同齡的這三位當代的傳奇人物。

     雖然如此,我并沒有立刻前往繪畫大師們的家。

    我來到猶太社區附近一個新的市場,那裡可以居高臨下俯瞰金角灣與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交彙處,在那兒與艾斯特碰了面。

    艾斯特真是個活寶:在一群采買的女奴之間,在那些穿着那種松松垮垮的褪色長衫的貧民區女人們之間,在聚精會神挑揀胡蘿蔔、榅桲與一串串洋蔥和蘿蔔的人群之間,她不得不穿着一身粉紅色猶太長袍;她的身體肥胖而靈活,一張嘴永遠動個不停,瘋狂地向我擠眉弄眼,做着各種示意。

     她以一種老練而神秘的姿勢,把我交給她的信塞進燈籠褲裡,好像整個市場都在窺視我們。

    她告訴我,謝庫瑞正在想着我。

    她收下小費,當我說“拜托快點,馬上就把信送去”時,她指了指布包,表示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忙,然後告訴我中午時分才能把信交給謝庫瑞。

    我請她轉告謝庫瑞,我正要前去拜訪三位年輕的細密畫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