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記得我嗎?

關燈
一層結冰的積雪,髒污而布滿坑洞,像是照片中放大特寫的月球表面。

     拱廊的一角有一扇鐵門,建築師開始粗手粗腳地弄上頭的挂鎖。

    他一邊弄,一邊解釋着,這座清真寺由于本身的重量加上坡地的緣故,幾百年來一直以每年二到四英寸的速度,向金角灣滑落。

    幸虧有環繞地基、其秘密尚未被完全理解的“石牆”、工程技術之繁複至今無法超越的“下水道系統”、極為精确平衡的“地下水水位”以及四百年前測算出來的“隧道系統”,才阻擋了這個過程。

    事實上,若非下滑的速度受到延緩,清真寺原本早該沒入水中了。

    解開挂鎖,建築師推開鐵門,露出一條黑暗的通道。

    卡利普看見女人的眼裡亮起一絲生氣勃勃的好奇。

    蓓琪絲或許并沒有不尋常的美貌,隻是總讓人猜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西方人始終解不開這個謎。

    ”建築師有點陶醉地說,然後像個酒醉的人,踩着搖晃的步伐和蓓琪絲一起走進通道。

    卡利普留在外頭。

     當阿訇從結着冰晶的圓柱陰影後冒出來時,卡利普正傾聽着從通道裡傳來的吱呀聲響。

    盡管在清晨時分被吵醒,阿訇看起來沒有絲毫不悅。

    他聽了一下通道裡的聲音,然後問:“那位女士是觀光客嗎?”“不是。

    ”卡利普回答,心想這位阿訇的胡子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

    “你是老師嗎?”阿訇又問。

    “我是老師。

    ”“一個教授,像是佛克瑞先生!”“沒錯。

    ”“清真寺真的在往下滑嗎?”“是真的,所以我們才會來這裡看。

    ”“願真主報答你。

    ”阿訇說,看起來半信半疑。

    接着他又問:“那位女士帶着小孩嗎?”“沒有。

    ”卡利普回答。

    阿訇說:“有一個小孩藏在裡頭,下面深處的某個地方。

    ”“顯然,這座清真寺幾百年來一直在往下滑。

    ”卡利普不确定地說。

    “這我知道,”阿訇說,“雖然禁止人們從那裡進去,但有個女觀光客帶着小孩走進去,我看到的。

    後來她獨自一個人出來,把小孩留在裡頭。

    ”“你應該向警方報案的。

    ”卡利普說。

    “沒必要,”阿訇說,“報紙上注銷了女人和小孩的照片,原來那個小孩是衣索比亞國王的孫子。

    他們及時派人來找到了他。

    ”“那麼,小孩的臉上有什麼?”卡利普問。

    “看吧!”阿訇語帶狐疑地說,“連你也知道這件事。

    沒有人能正視這孩子的眼睛呢。

    ”“他的臉上寫着些什麼?”卡利普不放棄。

    “他的臉上寫着很多,”阿訇說,不再那麼自信。

    “你懂得讀面相嗎?”卡利普問。

    阿訇沉默不語。

    “若一個人為了找回自己遺失的臉,而去追尋衆人臉上的意義,這個理由夠充分嗎?”“這種事你比我還清楚。

    ”阿訇不安地說。

    “清真寺開放了嗎?”卡利普說。

    “我剛剛才把正門打開。

    ”阿訇說,“人們很快就會進來晨禱,你進去吧。

    ” 清真寺裡空無一人。

    日光燈映照着光秃秃的牆壁,卻沒有照亮地闆上一塊塊鋪成一片海平面似的紫色地毯。

    脫掉鞋子,卡利普感覺襪子裡的腳凍成了冰。

    他仰頭望着穹頂、圓柱以及上方宏偉壯麗的大片石砌牆壁,期待内心有所悸動,然而,這一切沒有引起他絲毫情緒,隻有那股渴望悸動的感覺:一種等待,隐約浮現的好奇,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覺得清真寺是一個巨大而封閉的物體,就好像建造它的石頭一樣自給自足。

    這裡既沒有召集任何地方的人,也沒有把人送往另一個地方。

    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暗示另外的意義,那麼一切也都可以暗示任何事情。

    忽然間他仿佛瞥見一道藍光,接着聽見某種像鴿子撲翅的聲音,不過很快地一切又恢複到原本的寂靜,等待着一個新的意義。

    然後他想,這裡的石頭和物品竟超乎意料的“赤裸”:所有的物品仿佛都在朝他呼喊:“給我們一個意義!”過了一會兒,有幾個糟老頭互相低語着走向神龛,在那裡跪了下來,卡利普就沒有再聽見物品的呼喊了。

     因此,當卡利普登上宣禮塔的時候,心裡沒有半點激動。

    建築師告訴他蓓琪絲已經迫不及待地先上去了,于是卡利普開始飛快爬上樓梯,但是才走了一會兒,他就覺得太陽穴怦怦急跳,隻好慢下來。

    等他的雙腿和臀部開始感到酸痛後,他決定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接下來,每次繞過一顆沿着樓梯向上的照明燈泡,他都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才繼續前進。

    當他聽見上方某處傳來女人的腳步聲時,他便加快步伐,盡管心裡明白再過幾分鐘出了陽台後就會遇到她。

    爬到樓頂後,他和女人站在陽台上俯瞰籠罩在黑暗中的伊斯坦布爾,良久都沒有言語。

    他們望着依稀可辨的城市燈火,看着雪花零星飄落。

     慢慢地卡利普注意到黑暗逐漸散去,而城市卻似乎一直仍停留在黑夜狀态,像是一顆遙遠行星的背光面。

    半晌後,他一邊在寒冷中發抖一邊思索,那一絲照亮煙囪青煙、清真寺牆壁、水泥房舍的光線,并非來自于城市外的某處,而是從城市深處流瀉而出。

    就好像一個尚未完全成型的星球表面,埋藏在水泥、石塊、木頭、樹脂玻璃與圓頂下方起伏不定的城市地表,似乎随時會緩緩裂開,讓炙熱火紅的光芒從神秘的地底滲出來,穿透黑暗。

    漸漸地,穿插在牆壁、煙囪、屋頂間的銀行和香煙廣告牌,上面的大字逐漸清晰,這時,他們聽見身旁的擴音器裡,爆出阿訇尖銳刺耳的晨禱呼喚。

     下樓梯的途中,蓓琪絲問起如夢。

    她正在家裡等他,卡利普說,今天他買了三本偵探小說給她。

    如夢喜歡晚上看書。

     當蓓琪絲再度問起如夢時,他們已經坐進了她那輛亳無特色的土耳其菲亞特,開到寬敞而總是空曠的奇哈格大道,讓棕刷胡子的建築師先下車,再繼續開往塔克西姆。

    卡利普說如夢沒有在工作,每天就看偵探小說。

    有時候她也會一時興起,把一本已經看完的小說翻譯成土耳其文。

    當他們在塔克西姆廣場的圓環轉彎時,女人問卡利普,如夢翻譯得如何,卡利普回答:“很慢。

    ”早晨等他出門上班後,如夢會先把早餐的東西收拾好,然後在餐桌旁坐下來工作。

    不過他無法想像如夢在餐桌旁工作的畫面,畢竟他從沒真的見過她這麼做。

    卡利普心不在焉地回答另一個問題,說偶爾早晨他出門的時候如夢還沒起床。

    他說他們每個星期會去一趟他們共同的姑姑家吃晚餐,有時候晚上會去皇宮戲院看電影。

     “我知道。

    ”蓓琪絲說,“我以前常常在電影院見到你們。

    你看起來生活無憂無慮,眼睛總是盯着大廳裡的海報,溫柔地挽起妻子的手臂帶她随着人群走向包廂門。

    然而,她總是在人群和海報中張望,期待能找到一張臉為她開啟世界的大門。

    從我坐的地方觀察遠處的你們,我憑直覺知道她讀得出臉上的隐秘含義。

    ” 卡利普默不做聲。

     “中場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你就像個知足而忠實的好丈夫,想要買條椰子口味的巧克力棒或什麼冰品來讨妻子歡心,于是你會揮手招來一個用硬币敲着木箱底部的小販,然後摸遍自己的口袋找零錢。

    我常常能感覺到你的妻子一直在尋找線索,期待哪裡會出現某個神奇的征兆帶她到另一個世界。

    就連銀幕上的吸塵器或榨汁機廣告,她也不放過,借着昏暗的觀衆席燈光郁郁不樂地觀看。

    ” 卡利普依舊沉默不語。

     “午夜之前,當人們彼此依偎在對方的大衣裡步出皇宮戲院時,我時常看見你們兩人手勾着手,盯着人行道走路回家。

    ” “頂多,”卡利普語帶愠怒,“你也隻是有那麼一次在電影院看到我們。

    ” “不止一次,十二次在電影院,超過六十次是在街上,三次在餐廳裡,還有六次是在外頭逛街。

    回到家後,我總會想像那個和你在一起的女孩不是如夢,而是我——就像我少女時代的幻想。

    ” 一片寂靜。

     “中學的時候,”女人繼續說下去,車子駛過剛才提到的皇宮戲院,“每當下課,如夢在跟一群男孩談天說笑時——就是那種男孩,在後褲袋裡塞一把梳子,随時拿出來梳理濕頭發,并且把鑰匙圈挂在皮帶扣上——你雖然坐在位子上低頭假裝看書,但卻用眼角偷瞄,那時我就常常幻想你眼中的人不是如夢,而是我。

    冬天的早上,我時常想像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是我,而不是如夢,可以漫不經心闖過馬路,隻因為你在她身旁。

    星期六下午,偶爾我會看見你們和一個叔叔有說有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