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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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逐漸覆蓋他們,靜待着假人模特兒指引他們救贖之路。

     卡利普想像着哪一天,同樣柔軟的塵埃也将覆蓋耶拉的骨骸。

    向導向衆人一一介紹:這兒有艾哈邁德三世嗣子的骨骸,在一場密謀篡位失敗之後,他被迫逃入地下,與七百年前拜占庭帝國種族肅清時躲入隧道的猶太人為伴。

    這兒有那位逃出後宮與情人私奔的喬治亞女奴的屍骨。

    除此之外,大家還有可能看到當今的僞币制造者,躲在這裡,拿着潮濕的紙鈔在檢查顔色的正确度;或是穆斯林的麥克白夫人,因為小戲院裡沒有更衣室,她不得不往下走一層階梯到下面來,坐在她的梳妝台鏡子前,把雙手浸在一桶走私的水牛鮮血裡,染成一種全世界舞台上從沒見過的真實腥紅;也可能見到我們的年輕化學家,用玻璃燒瓶蒸餾出最純最上等的海洛因,迫不及待要送上破爛生鏽的保加利亞船隻運往美國。

    卡利普覺得,自己能在耶拉的臉上和文章裡,讀到這一切。

     稍後,向導結束了他的演講之後,又告訴大家一個他自己與父親最珍愛的夢想情景。

    這個事件将會發生在地面上一個炎熱的夏日,當全伊斯坦布爾都陷入一場滞重的午睡,籠罩在一團充滿蒼蠅與垃圾臭味的濃稠空氣中時,而地底下,濕冷陰暗的隧道裡,一場盛大的慶祝正如火如荼地展開。

    先人的骨骸與假人都活了過來,洋溢着民族的生命力,他們策劃了這場熱鬧的狂歡慶典,擺脫所有的時間、曆史以及神性的束縛。

     走回地面的路上,卡利普恐懼地想着剛才所見的上百尊“市民”雕像臉上透露出的那種痛苦,他感覺到剛才聽到的每一則故事,看見的每一張臉,都沉重地壓在他身上。

    他腦中浮現出骷髅與假人在慶典中歡欣共舞的畫面,他想像狼藉的杯盤、音樂與靜默、滿地交媾的男女“咔啦咔啦”碰撞的駭人景象。

    他的雙腿發軟,但不是因為爬上陡峭的通道,也不是由于度過了漫長而累人的一天。

    他的身體承受着他在同胞臉上所見的疲倦——走過滑溜的台階,穿過無數潮濕的密室,那一具具浸淫在燈泡幽光中的塑像身影迎面而來。

    他們低垂的頭、佝偻的身體、彎駝的脊背、松垮的腿,他們的悲苦與他們的故事,全都是他自己身體的延伸。

    他感覺所有的臉都是他自己的臉,所有的不幸都是他自己的不幸。

    當這些栩栩如生的假人逼近時,他隻想轉開臉,避開他們的眼睛,然而他切不斷自己的目光,就如同他切不斷他與自己孿生兄弟的聯結。

    他想要讓自己相信,就如他少年時每次讀完耶拉文章後那樣地說服自己:藏在眼前世界後面的,是一個簡單的秘密,隻要能把它找出來,就能解決一切問題,隻要解開它的謎底,人們就能獲得自由。

    然而,也正如他早年閱讀耶拉的經驗,他發現自己陷入這個世界太深,以至于每當他逼迫自己尋找謎題的解答時,總覺得自己一次比一次無助而幼稚,仿佛墜入了迷魂陣。

     他不明白假人意味着什麼樣的世界意義,不明白自己跟一群外國人混在這裡做什麼,他也不懂任何文字之謎、臉孔的意義,甚至自己存在的奧秘。

    不僅如此,随着他們越接近地表,越往上走,越遠離地底的秘密,他就越強烈地察覺自己已經開始忘記剛才的一切。

    當他在上層的房間裡看到一系列向導懶得評論的“一般市民”時,他覺得自己與這群人感同身受:很久以前,他們曾經一起過着充滿希望與意義的生活,但由于某個不知名的原因,他們如今不僅失去了這個意義,也遺失了他們的記憶。

    每當他們試圖挽回這個意義時,結果卻迷失在自己蛛網滿布的内心隧道,找不到回頭的路,也永遠找不到通往新生活的入口,因為鑰匙已經掉在他們失落的記憶庫深處。

    他們隻能茫然呆立,被一股仿佛失去家庭、國家、過去及曆史的無助的劇痛所吞食。

    流亡和失落的痛楚如此強烈,如此難以忍受,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棄找回意義和秘密的努力,隻能順從地聽天由命,安靜地等待生命終結的時刻。

    然而卡利普越接近上面,他越感覺到自己無法忍受這種讓人窒息的耐心等待,除非找出自己尋覓的東西,不然他将永無安甯。

     究竟如何好?當另一個人的拙劣模仿者,還是當一個沒有過去、記憶和夢的自己?踩在鐵樓梯的平台上,他想要毅然決然成為耶拉,用他的态度去藐視這些假人以及師傅創造它們的動機:這根本隻是一個愚蠢的概念,被幾個偏執狂不斷重複;這隻不過是一個滑稽的事件,一個無聊的笑話,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的可悲蠢事!而且,眼前這位向導更證明了卡利普的想法,這個滑稽人物,滔滔不絕地啰嗦着他父親怎樣不遵從“伊斯蘭教義裡對圖畫再現的禁令”,還有什麼思想的運作其實完全就是圖畫的再現,以及他們剛才在這裡見到的也是一系列的再現。

    此刻,向導正站在他們最初進來的房間裡,解釋他們為什麼必須與假人模特兒市場做生意,因為如此一來才能維持這個龐大的概念流傳不朽。

    他接着請求訪客們可以好心地投點錢在綠色的捐獻箱裡,金額随意。

     卡利普把一張一千裡拉的紙鈔投入箱子裡,當他擡起頭時正好與古董商四目相對。

     “你記得我嗎?”女人說。

    她的臉上帶着孩子氣的調皮表情,和一抹夢幻的神情。

    “原來我奶奶講的故事全是真的。

    ”微光中,她的眼睛像貓眼似的閃爍。

     “對不起,你說什麼?”卡利普尴尬地說。

     “你不記得我了。

    ”女人說,“中學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班上啊。

    我是蓓琪絲。

    ” “蓓琪絲。

    ”卡利普說,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除了如夢之外,他完全想不起班上任何一個女孩。

     “我有車,”女人說,“我也住在尼尚塔石,可以載你一程。

    ” 走出室外,人群便逐漸散去。

    英國佬返回佩拉宮飯店,戴軟呢帽的男人給卡利普一張名片,請他代問耶拉好,然後就消失在奇哈格的一條暗巷裡。

    易斯肯德跳上一輛出租車,棕刷胡子的建築師與蓓琪絲和卡利普一道走。

    過了擎天神戲院,他們來到一個路口,向街上的小販買了一盤肉飯,三個人一起吃。

    一個灰蒙蒙的展示箱裡擺着幾隻手表,他們張望了一會兒,仿佛看到什麼神奇的玩具。

    卡利普研究着一張如同夜晚一般陰郁深藍的破海報,以及照相館櫥窗内一張多年前被刺身亡的總理的照片。

    這個時候,建築師提議要帶他們去偉人蘇裡曼蘇丹清真寺。

    在那裡,他給他們看樣東西,比剛才在他稱為“假人模特兒地獄”裡所見的更叫人歎為觀止:事實上,這間四百年曆史的清真寺正在一點一點地移動!他們上了蓓琪絲停在塔裡哈内巷子裡的車,然後就靜靜地出發了。

    當車子駛過一棟棟漆黑吓人的兩層樓房時,卡利普忍不住想說:“可怕,可怕極了!”雪輕輕地下着,城市正在熟睡。

     車子開了好一段後,他們終于來到了清真寺,這時建築師告訴他們事情的緣由:他過去曾負責這座清真寺地底隧道的整修和還原工作,因此不但對它了如指掌,而且與這裡的阿訇也很熟。

    隻要給阿訇一點小費,他就會替你開門。

    引擎熄火後,卡利普說他留在車子裡等他們。

     “你會凍死!”蓓琪絲說。

     卡利普注意到蓓琪絲對他說話的口吻頗為熟絡,盡管她長得還算漂亮,但是包在厚重的大衣和頭巾之下,她看起來更像是他一個遠房姑媽。

    這位姑媽,在他們每逢宗教節日去拜訪她時,總會給卡利普一種甜得不得了的杏仁糖,他吃了一塊之後非得先喝一口水,才有辦法再咽下她遞上來的第二塊。

    為什麼如夢總是拒絕在節日的時候一起去拜訪親戚? “我不想下去。

    ”卡利普說,語氣堅決。

     “可是為什麼不?”女人說,“我們待會兒可以爬到宣禮塔上面。

    ”她轉身問建築師,“可以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

    不遠的某處,一條狗在吠。

    卡利普聽見絨毯一般的積雪下傳來城市的低吟。

     “我的心髒負荷不了爬那麼多階梯,”建築師說,“你們兩個上去吧。

    ” 爬上宣禮塔的念頭吸引了卡利普,于是他踏出車外。

    他們穿過外圍的院子,幾顆光秃秃的燈泡照亮了被雪花覆蓋的樹。

    庭院裡,由無數石頭堆砌而成的清真寺突然間看起來比原本還小,好像變成一棟熟悉的建築,裡頭藏不住任何秘密。

    大理石上覆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