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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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國際力量終于在我祖父臨終之時擊垮了他,”向導向衆人解釋,“曆史性的力量把我祖父趕出了貝尤魯的商店,把他的作品從獨立大道的展示櫥窗扔了出去。

    因為這股力量阻止我們的國家做自己,它竭盡全力要剝奪我們最珍貴的資産,也就是我們的日常姿勢。

    直到後來,父親才明白,垂死的祖父所遺留給他的地下作品——沒錯,地下作品——是一筆未來的财富。

    然而當時他還沒認清,其實伊斯坦布爾自古以來就一直是一座地下城市。

    這一點是經過一段時間和經驗後,他才逐漸明白的。

    因為在他挖掘泥土以建造新儲藏室的過程中,他發現了許多古時候的地下通道。

    ” 衆人拾級而下,走進地下通道,穿過更多的台階和洞穴般的小室,他們看見幾百個平民百姓的假人模特兒。

    在電燈泡的照映下,這些人型塑像不時讓卡利普聯想起我們逆來順受的同胞,一身長年累積下來的灰塵泥土,坐在某個被遺忘的公車站牌下,等待着永遠不會來臨的公交車。

    偶爾他還會有種錯覺,以為伊斯坦布爾街頭的苦命人彼此都是兄弟。

    他看到賭徒們拿着他們的簽袋。

    他看到傲慢、累垮的大學生。

    他看到烤堅果小販的學徒、賞鳥人士和尋寶者。

    他見到那些學者,他們閱讀但丁隻是為了證明所有西方的藝術思想全都抄襲自東方;還有那些專家,他們繪制地圖隻是為了證明那些稱為宣禮塔的建築,事實上是外層空間生物樹立起的信号柱。

    他看見一群神學院學生,他們意外地被一條高壓電纜擊中後,在震撼之下成為一群藍色怪物,從此以後竟能背誦出兩百多年前發生過的每一件事。

    在泥濘的密室裡,他看見各式各樣的假人,聚集成一群群江湖郎中、騙子、罪人、無賴。

    他看到婚姻不美滿的夫妻、無法安息的鬼魂、封死在墓穴裡的戰死者。

    他看到臉上和額頭上寫着字母的神秘人物、鑽研這些字母意義的先知,甚至還有當今著名的先知後代。

     一個擠滿當代土耳其藝術家和作家的角落裡,甚至有一尊耶拉的人偶,身上穿着那件二十年前他常穿的雨衣。

    當他們經過這尊塑像時,向導說他是一位他父親曾經非常看好的作家,他父親因而為這位作家揭露了文字之謎,然而這位作家卻為了自己卑劣的目的,出賣它來換取廉價的成功。

    二十年前耶拉以向導的父親和祖父為題材所寫的文章,被框起來吊在塑像的脖子上,像是處刑的判決令。

    泥濘的密室牆上散發出潮濕和黴味,窒悶的空氣灌滿了卡利普的肺。

    許多商店也像這樣,沒有經過市政府的準許,私下挖掘了自己的地下密室。

    從頭到尾,向導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父親,說他在曆經多次的背叛和挫折後,如何在前往安納托利亞的旅途中得知了文字的秘密,并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揭開其秘密上。

    當他父親一面忙于塑造假人時,這些造就出伊斯坦布爾當今面貌的地下隧道,也逐漸向他揭示了他所刻畫的悲苦塑像的臉上所具有的神秘意義。

    卡利普在耶拉的人偶前伫立了好一會兒,這尊壯碩的塑像有巨大的軀幹、溫和的表情和一雙小手。

    “就是因為你,所以我無法做我自己,”他很想說,“就是因為你,我相信了所有試圖把我變成你的虛構故事。

    ”他端詳耶拉的塑像良久,仿佛一個兒子專注地審視自己父親多年前拍的照片。

    他記得長褲的布料是在斯克西一個遠房親戚的店裡特價買的;他記得耶拉愛極了這件雨衣,他自己覺得穿起來就像是英國偵探小說中的探長,雨衣口袋角落的縫線已經裂開了,因為他總是用力把手插進口袋;他還回想起過去幾年,耶拉的下巴和喉結上已經不再看得到刮胡刀的割傷;他想起耶拉還是用那支放在外套口袋裡的原子筆。

    卡利普對他又愛又懼。

    他希望能夠成為耶拉,但又希望遠離他。

    他不停地尋找他,又想把他抛之腦後。

    他抓起耶拉的外衣後領,好像在質問他自己生命的意義何在——這個秘密他解不開,但耶拉知道,卻又不願意告訴他。

    這個平行的宇宙藏着什麼秘密?這場遊戲,開始時像一個玩笑,結果卻轉為一場噩夢,究竟要怎樣才能擺脫?他聽見向導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興奮卻又千篇一律。

     “利用他對文字的知識,我父親在他的假人臉上賦予了如今街上或屋裡都再也見不到的意義。

    他工作的速度很快,我們挖好的密室很快就不敷使用,必須再繼續挖掘新空間。

    就是從這時開始,我們發現了遺留的通道,把我們連接上地底下的曆史。

    而這一點不能純粹以巧合來解釋。

    從那時起,我父親很清楚地了解到我們的曆史隻能在地底下發展,下面的生命很清楚地警示出上方無可避免的崩毀。

    我父親明白,這一條條充滿骸骨、最終連接到我們房子的隧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曆史機會,讓我們能夠創造如今别處再也見不到的真正同胞,并為他們的臉賦予生命及意義。

    ” 卡利普放開了耶拉塑像的後領,它像一個玩具兵似的,左右輕輕晃了晃。

    卡利普退後一步,點燃一根煙,心想自己将永遠不會忘記他心靈導師這詭異、恐怖、荒謬的形象。

    他一點也不想跟着大家下階梯,走進地下城市的邊緣,那裡總有一天也會塞滿了假人,如同曾經埋葬于此的骸骨一樣。

     衆人下去後,向導指着地下隧道在金角灣側的咽喉口給大家看。

    一千五百三十六年前,拜占庭人惟恐阿提拉攻擊,在金角灣下挖掘了這條隧道。

    接着,他義憤填膺地訴說骸骨的由來,他說如果拿着燈從這一頭進入,便能看見這些骸骨——以及被蜘蛛網覆蓋的桌子和椅子。

    七百七十五年前,這些骸骨的主人就在這裡守着寶藏,不讓入侵的拉丁人掠奪。

    卡利普一邊聽着,一邊不斷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曾在耶拉的文章裡讀過這個故事,文章更深入地探讨了這些奧妙的情節和畫面究竟代表什麼。

    向導先是解釋道,他的父親在看到了一些預示着徹底毀滅的有力征兆之後,決定走入地下。

    接着他又說明,伊斯坦布爾的每一次變身(更名為拜占庭、維贊特、新羅馬、安圖沙、沙皇城、米克羅城、君士坦丁堡、君士堡、伊斯堡),都有其曆史源頭,而且是源于地底下這些無可避免、不可或缺的通路和隧道。

    上一個文明進來尋求庇護,在城市下方建立了一個驚人的雙層基地,然而——向導越說越激動——地底下的文明卻總有辦法報複地面上那個把他們推入地下的文明。

    卡利普記得在耶拉的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到伊斯坦布爾的公寓樓其實是地下文明的延伸。

    語帶憤怒的向導繼續說,他的父親為了參與地下世界所預言的大崩毀,為了加入勢不可擋的末日行列,他計劃把自己的假人模特兒移居至地底下每一條通道,遷進這些塞滿金銀财寶和骨骸老鼠蜘蛛橫行的狹廊。

    他父親的新夢想——慶祝大崩毀的到臨——為他的人生帶來了新的意義。

    不僅如此,向導本人也跟随父親的腳步,在這些心血傑作的臉孔上創造出文字及意義。

     聽着這些話,卡利普相信,這位向導必定每天天一亮就出門去買《民族日報》,然後帶着滿腔貪婪、嫉妒、仇恨和憤怒閱讀耶拉的專欄,就像此刻他所展現的态度一樣。

    再往下聽他的話,卡利普更确信這位向導一定認真讀過耶拉的最新作品,因為這老兄接着說,有膽的人大可以冒險往裡面走,在懸挂着金項鍊和手環的隧道裡,将會看見阿巴賽特圍城時被趕入地下的拜占庭人骸骨,以及在十字軍的恐怖陰影下緊緊相擁的猶太人屍骨。

    這兒有超過六千具熱那亞人、阿馬菲人及比薩人的骨骸,都是在拜占庭肅清意大利人口時逃進地底的;還有六百年前的屍首,那些人被一艘亞述海來的船隻所夾帶的黑死病趕下來,大家背靠着背,圍坐在阿瓦爾斯圍城時搬入地底的桌子邊,耐心等待審判之日的到臨。

    煩躁地聽這家夥滔滔不絕講個不停,卡利普不禁疑惑自己竟也在耶拉身上找到同樣的天賦耐性。

    向導指出,這些隧道從聖索菲亞清真寺一直延伸至聖伊勒内,往下連接到全能基督教堂,然後當他們開辟新空間的時候,再一路從這裡挖掘到那裡。

    一整段地道全是為了要躲避大肆劫掠拜占庭的奧斯曼人。

    他繼續說,兩百年後,另一群人為了躲避穆拉特四世對咖啡、煙草和鴉片的禁令,藏進地下。

    他們手裡緊揣着咖啡研磨器、咖啡壺、水煙筒、長煙管、煙草袋和鴉片囊,任憑一層柔軟的灰塵如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