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有人在跟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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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過耶拉所仿效的原創者名單?除了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魯米外,他還大大方方地抄襲了我們偉大的宮廷詩人謝伊·加裡波的《美與愛》。

    ” “每一個生命都是獨特的!”綜藝版作家說,“每一則故事之所以能夠成為故事,是因為它不會一模一樣。

    每一位作家都是獨一無二的自己,都是充滿個人特色的二流作家。

    ” “呸!”老作家說,“我們拿他頗感自滿的那篇來看,什麼《博斯普魯斯海峽幹涸的一天》那篇。

    裡頭所有末世的景象,根本就是直接抄襲自好幾千年前的古書,描述救世主降臨前的毀滅之日,不是嗎?從古蘭經中,審判之日的章節裡抄來的,從伊本·赫勒敦[1]伊本·赫勒敦(IbnKhaldun,1332—1406),阿拉伯曆史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

    [1]和阿布·呼羅珊的書裡抄來的,不是嗎?然後他再加入一個什麼黑道老大的低俗故事,毫無藝術價值可言。

    當然了,文章中的各種噱頭,還不足以造成某小部分特定讀者的風靡狂熱,或是促使當天報社接獲上百個歇斯底裡的女人的電話。

    真正的原因,是字裡行間隐藏的秘密訊息恰巧被讀者解讀出來——不是被你我這種普通人,而是一小撮手上擁有密碼書的信徒。

    這些信徒遍布全國各地,其中一半是妓女,另一半是男同性戀,他們把這些訊息當作神聖的律令,從早到晚打電話到報社來,想确定我們不會把他們的教主耶拉先生給踢出門外,叫他為那一堆胡言亂語負責。

    不隻這樣,還老是會有一兩個人守在大門口等他。

    卡利普先生,我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他們其中之一?” “可是我們挺喜歡卡利普的,”綜藝版作家說,“我們在他身上嗅到自己年輕時的氣味。

    我們信賴他,所以才告訴他我們的心裡話。

    我們便是靠這種直覺來分辨是非。

    莎蜜葉·莎曼女士,以前一位耀眼的明星,當她在一家養老院安度晚年時曾經對我說:‘嫉妒這種疾病……’怎麼?你要走了嗎,年輕人?” “卡利普,小夥子,既然你要走了,那麼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老專欄作家說,“英國電視台搞什麼要訪問耶拉而不是我?” “因為他文章寫得比較好。

    ”卡利普說。

    他已經從桌邊起身,準備跨入通往樓梯的安靜走廊。

    他聽見老作家在他身後大喊,渾厚的聲音絲毫不失原有的歡悅。

     “你真以為你剛才吞的是胃藥嗎?” 走上外面的街道,卡利普小心謹慎地四下觀望。

    對面人行道的一個角落裡,一個賣桔小販和一個秃頭男人茫然呆立,那個地點曾經發生過神學院學生焚燒報紙的事件,因為報上刊登了一篇他們視為亵渎的耶拉專欄。

    眼前兩個人看起來不像在等耶拉。

    卡利普穿過馬路到對面去買了一個桔子。

    正當他剝桔子吃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

    來到卡格尤魯廣場,他轉向辦公室的方向,還是搞不懂剛才那一刻怎麼會突然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覺。

    他緩緩走下街道,目光望進書店櫥窗,就是想不通為什麼那股感覺如此真實。

    仿佛模糊中有一隻“眼睛”緊盯着他的後頸,就是這樣。

     當他緩步經過其中一家書店前時,他的眼睛遇上了櫥窗裡的另一對眼睛。

    四目交會的剎那,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好像巧遇自己長久以來的摯交。

    櫥窗裡展示的是一家以偵探小說為主的出版社,如夢總是狼吞虎咽地閱讀他們的書。

    卡利普常在書上看到的那隻奸邪的小貓頭鷹,此刻正耐心注視着卡利普和周六櫥窗外來往的人潮。

    卡利普走進店裡,挑了三本他認為如夢還沒看過的舊書,結賬包好,外加廣告看闆上介紹為本周之選的一本書《女人、愛情、威士忌》。

    一張頗大的海報釘在上層書架上,寫着“土耳其惟一達到第126名的偵探小說系列:排名就是我們最好的品質證明。

    ”店裡除了同一家出版社的“文學羅曼史”和“貓頭鷹趣味小說系列”之外,還賣其他書。

    于是卡利普詢問店員有沒有一本關于胡儒非教派的書。

    一位矮壯的老人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一邊監視着櫃台後的蒼白年輕人,一邊張望着外頭泥濘的人行道上絡繹不絕的人群。

    他給了卡利普一個意料中的答案。

     “我們沒有。

    去小氣鬼以斯馬的店問問看。

    ”接着他又補充,“好久以前我曾經拿到幾本偵探小說的草稿,從法文翻譯過來的,翻譯者是奧斯曼·亞拉列丁王儲殿下,他剛好就是個胡儒非信徒。

    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 出了店外,卡利普朝人行道前後張望一會兒,但沒有看見任何值得留心的異狀:一個女人帶着孩子正在研究三明治店的櫥窗,孩子身上的外套太大了;兩個穿着一模一樣綠色襪子的女學生,一個身穿棕色風衣的老人,正等着過馬路。

    可是,他才剛跨步要走向辦公室,就感覺到同樣一隻緊迫盯人的“眼睛”落上他的後頸。

     卡利普從來不曾被人跟蹤過,也從來不曾體驗過被跟蹤的感覺。

    他對這件事的認識,僅限于他所看過的電影或是如夢的偵探小說中的情節。

    雖然他隻讀過幾本偵探小說,但他卻時常高談闊論此種文類:應該有辦法架構出一本小說,讓它的開頭和結尾的章節一模一樣;應該寫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因為真正的結局已經被隐藏在中間的内容裡;應該要編造出一本小說,其中的角色全是瞎子,等等。

    卡利普在腦中組織着這些如夢嗤之以鼻的假設,夢想或許有一天他能夠成為故事中的另一個人。

     辦公大樓的入口旁邊,有一個無腿的乞丐蜷縮在壁凹裡,卡利普想像他兩眼都瞎了。

    想到這裡,察覺自己已卷入這場噩夢越來越深,他才決定這一切不隻是如夢離去的緣故,必然也要歸因于睡眠不足。

    走進辦公室後,他沒有立刻坐回辦公桌前,反而打開了窗戶探頭往下看,觀察人行道上的所有動靜。

    過一會兒,他回到桌前坐下,而他的手則不由自主地,不是伸向電話,而是朝一個放有紙張的檔案夾伸去。

    他拿出一張白紙,不多加思索便振筆疾書。

    “如夢可能會去的地方:她前夫家。

    我伯父家。

    芭努家。

    一個‘安全’的住所。

    一個半安全的住所。

    一個讨論詩文的場所。

    一個什麼東西都讨論的場所。

    尼尚塔石的某間房子。

    任何一棟老房子。

    一棟房子。

    ”看見自己寫的東西沒什麼邏輯,他放下筆。

    接着他又抓起筆,把除了“她前夫家”之外的可能性全部劃掉,然後再另起一段:“如夢和耶拉可能會去的地方:耶拉的某個藏身處。

    如夢和耶拉在一間旅館裡。

    如夢和耶拉去電影院。

    如夢和耶拉?如夢和耶拉?” 寫下這一切,讓他想起那些偵探小說,而自己恍若故事裡的主人公。

    他感覺自己正逐漸接近一扇門,通往如夢,通往一個新的世界,通往一個他渴望成為的新身份。

    在門後隐約可見的那個世界裡,被人跟蹤的感覺是正當合理的。

    假使一個人相信自己被人跟蹤,那麼他一定也會相信自己可以是這樣一個人:為了尋找一名失蹤者,坐在桌前,列出所有必要的搜查線索。

     卡利普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像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但通過假裝自己就是、“像是”這麼一個人,或多或少減輕了一些包圍在四周讓他喘不過氣的物品和故事。

    稍晚之後,年輕的服務生——他的頭發從正中央驚人地對稱分邊——端來卡利普向餐廳叫的餐點,這時的卡利普幾乎已經完全融入偵探小說的世界,到處都是寫滿線索的紙張。

    出神的程度,甚至連放在髒托盤上的烤肉飯和紅蘿蔔沙拉,在他眼裡似乎也不再是他吃慣的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