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卡夫山中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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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現場隻逮到一個人,他手持槍械,是一個“好家庭”出身的文靜男孩。

    當然,他堅決不肯供出同伴的姓名,因為他非常景仰他們,更驚人的是甚至在嚴刑逼問下他也沒有洩露半個字。

    結果,根據卡利普後來的調查發現,很不幸地,這位年輕人隻得默默地承擔了殺害老婦人的責任。

    真正的兇手其實是一位名叫默哈瑪特·伊瑪茲的考古學系學生,事發三個星期後,有一天他來到溫瑞尼葉後面的一塊新開發區,正當他在一座工廠牆壁上塗寫口号暗語時,被幾位不明人士開槍射殺。

    在這種情況下,那位好家庭出身的男孩終于松口透露真正兇手的姓名。

    然而,警方并不相信身亡的默哈瑪特·伊瑪茲是真正的默哈瑪特·伊瑪茲。

    不僅如此,主導這樁銀行劫搶案的政治派系領袖更出乎意料地表明立場,宣稱默哈瑪特·伊瑪茲仍在他們身邊,并且繼續秉持着不變的熱情和毅力為他們的刊物寫文章。

     如今卡利普接下了這件案子,主要是看在那位善良富有的父親的分上,而不是為了這位公子哥兒。

    為了厘清案情,他希望能夠:一、查閱所有默哈瑪特的文章,以确認遇害的“默哈瑪特·伊瑪茲”不是真正的默哈瑪特·伊瑪茲;二、檢視所有用化名發表的作品,以查出究竟是誰假裝成亡故的默哈瑪特·伊瑪茲在發表文章;三、想必賽姆和他太太已經發現了,居然會這麼巧,計劃整件事情的政治派系剛好就是如夢的前夫當年嶄露頭角的地方,他想要大概了解一下這個政治團體過去六個月來的活動;四、他決心要提出嚴正的質詢,調查所有假借已故作家的名字發表作品的影子作家,并且探究所有失蹤人口之謎。

     卡利普的興奮也感染給了賽姆,他們立即展開調查。

    最初的幾個小時,他們一邊喝茶,大口品嘗賽姆太太準備的切片蛋糕——卡利普終于想起她的名字,茹绮葉——一邊在期刊裡搜尋文章作者的姓名和化名。

    接着他們擴大範圍,列出所有發表自白書、已故的人和刊物工作人員的筆名。

    沒多久,他們就開始感到暈頭轉向,仿佛進入了一個由各種撲朔迷離的訃聞、恐吓信、自白書、炸彈、排版錯誤、詩和口号建立起來的瞬息即變的隐晦世界。

     他們找到許多不含秘密的化名、從化名衍生出來的名字、從衍生名字中撷取的名号。

    他們拆解離合詩句[1]一種特殊詩體,詩的各行首字母或尾字母或其他特定處的字母,能組成一個字或一個詞。

    [1]、不夠精準的字母密碼以及模棱兩可不知是刻意安排還是全然意外的颠倒字[2]将詞倒過來念可組成其他意義,如lived轉為devil。

    [2]。

    賽姆和卡利普坐在桌子的一邊,茹绮葉則坐在另一頭。

    房間裡彌漫着不耐煩和憂傷的氣氛,仿佛他們是除夕夜裡的一家人,一如往常地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玩“賓果”或紙上賽馬遊戲,反而不像是正在費力為一個被誣告殺人的男孩洗刷罪名,或是搜尋一名失蹤的女人。

    從敞開的窗簾望去,外頭雪花紛飛。

     他們往下追尋,心情之滿足就好像一位有耐心的老師,等待着親眼見到自己一手拉拔的聰明學生逐漸成熟,他們喜悅地追蹤各個化名,跟随它們在不同的雜志中曲折行進,目睹它們的高低起伏。

    有時候,在情緒高昂的旅途中,他們偶爾會看見某位化名者的照片,發現他被捕、被拷問、被判刑或者消失不見,然後他們會落入悲傷的沉默,直到他們又闖進另一場新的拼字遊戲,遇見新的巧合,或是某個撲朔迷離的線索,帶領他們再次回到文字的世界裡。

     依照賽姆的看法,根本不用管他們在這些刊物中找到的姓名與英雄人物是真是假,因為所有的示威抗議、會議、秘密集會、地下政黨的活動以及這些人所計劃的銀行搶劫案,其實都不曾發生過。

    他提出了一個極端的例子來證明這一點:大約二十年前,在東安納托利亞的埃爾津詹和客瑪之間有一座城鎮,名叫小切魯赫,那裡發生了一場大規模的民衆叛亂,事件确切的日期記載在其中一本刊物裡。

    暴動發生後,原本執政的地方首長被一隻掉落的花瓶打破腦袋,當地建立起一個臨時政府,發行一張有鴿子圖樣的粉紅色郵票,出版了一份純詩文的日報,眼鏡商和藥劑師免費發送眼鏡給弱視的鎮民,一批批的木柴被送進了小學的暖爐裡。

    然而,正當小鎮通往文明城市的橋梁即将破土動工之際,政府的阿塔圖克軍隊卻已抵達當地,控制了整個局面。

    于是,在牛群嚼光清真寺泥地闆上肮髒的膜拜墊之前,他們已經揪出了亂犯,把他們一串串挂在小鎮廣場中央的橡樹上。

    事實上——賽姆在地圖的小符号中指出謎之所在——不僅根本沒有一個城鎮名叫切魯赫,不管是小切魯赫還是别的,甚至那些鼓動叛變、被人民視為傳奇之鳥般歌頌的英雄人物也全是假的。

    這些捏造的姓名被埋藏在押韻或詞語反複的詩詞裡,他們翻檢搜索,有一度找到了一個有關默哈瑪特·伊瑪茲的線索(關于一件在溫瑞尼葉發生的兇殺案,正好是卡利普之前提到的那段時間)。

    他們仔細閱讀相關的說明和報道,裡面的文句像是國産電影一般剪了又接起來,斷斷續續,隻不過在接下來的幾期雜志裡,他們怎麼也找不到故事的結局。

     中途有一段時間,卡利普從桌邊起身打電話回家,口氣溫柔地告訴如夢他會在賽姆家工作到很晚,要她别等他,先去睡。

    電話在房間遙遠的一頭,賽姆和他的太太向如夢緻上問候,自然如夢很親切地回複。

     他們繼續深入遊戲當中,尋找化名,拆解意義,再用它們組成字謎。

    這時賽姆的太太回房睡覺,留下兩個男人獨自在客廳,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堆滿了一疊疊的紙張、期刊、報紙和文件。

    早已過了午夜,伊斯坦布爾沉浸在雪夜的魅惑靜寂之中。

    卡利普埋首于眼前驚人龐雜的藏書堆,繼續鑽研各種排版和拼字錯誤。

    這座賽姆總以含蓄口吻形容為“太不完整,太不充分”的數據庫,主要由各式傳單組成,這些字迹模糊的紙張想必是用同一台油印機大量複制,在煙味彌漫的大學餐廳裡散發,雨天裡示威抗議時在擋雨棚間傳閱,在遙遠的火車站内流通。

    正當卡利普沉浸于紙堆時,賽姆從另一個房間回來,手裡拿着一本他說“非常罕見”的論文,并以一個收藏家的驕傲展示給卡利普看:《反伊本·佐哈尼或腳踏實地的蘇菲旅行者》。

    卡利普小心翼翼地翻開這本線裝書,頁面上的内容還是用打字的。

    “寫這篇論文的人住在開塞利省的一個小鎮裡,那個地方小到連中型土耳其地圖都沒标出來,”賽姆解釋,“他爸爸是一個小型道乘堂[1]伊斯蘭教蘇菲派的修道院。

    [1]的師父,所以他從小就接受宗教與蘇菲神秘主義的熏陶。

    很多年後,他開始讀十三世紀阿拉伯神秘主義哲學家伊本·佐哈尼的書,《失傳奧秘的内在意義》,他一邊閱讀,一邊在頁邊空白處寫批注,想要媲美列甯研讀黑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