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絕對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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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碗。

    她在卧房裡抽了兩支煙,在客廳裡抽了四支。

    她帶走了幾件冬衣,一些她說會傷害皮膚的化妝品,她的拖鞋,好幾本沒讀完的小說,平時挂在抽屜把手上但沒有鑰匙的幸運鑰匙圈,她惟一的首飾珍珠項鍊,以及她的附鏡發梳。

    她穿走了與她頭發顔色相同的厚外套。

    她一定是把這些東西塞進她之前向她爸爸借的中型舊皮箱裡(梅裡伯伯從巴巴裡海岸帶回來的),當初他們借用的原因是想旅遊時備不時之需,隻不過他們從未成行。

    她關上了大部分的櫥櫃(用腳踢),把抽屜也都關好,把随身用品歸回原位。

    她一口氣寫完道别信,沒有停頓。

    垃圾筒或煙灰缸裡找不到揉成一團的草稿。

     或許它根本不是一封道别信。

    雖然如夢沒有提到她會回來,但也沒有說她不會回來。

    似乎她抛下的是這間公寓,而不是卡利普。

    她甚至提出七個字的請求,邀他成為共犯:“應付媽和其他人。

    ”他也立刻接受了這個角色。

    他很高興她沒有明白地說她的離開是卡利普的錯,他更欣慰自己可以當如夢的共犯,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後,至少還能成為她的犯罪同夥。

    為了答謝他的幫忙,如夢給予卡利普一個五字承諾:“會保持聯系。

    ”然而,一整夜,她都未與他聯系。

     反倒是暖氣爐,一整夜,不斷發出各種呻吟、歎息和咕哝。

    間歇的寂靜中,雪花飄落。

    一位賣奶酒的小販一度叫賣起發酵奶,但沒有再出現。

    如夢的綠色簽名和卡利普互相對視,目光久久無法移開。

    屋子裡的物品和陰影完全變了樣,這裡似乎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卡利普想說:“蜘蛛!原來這些年來挂在牆上的這個裝飾品看起來像蜘蛛。

    ”他想睡個覺,說不定可以做場好夢,但是他睡不着。

    一整夜,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重新把整間公寓再翻箱倒櫃一遍,不顧先前是不是已經搜過了。

    (他剛才已經查過衣櫥裡的箱子了,是不是;他查過了,應該是;可能還沒;不對,他還沒查過;現在他得全部從頭再翻一遍。

    )手裡拿着滿載記憶的如夢,皮帶扣環,或是她遺失很久的太陽眼鏡的空盒,他會猛然明白自己的搜尋毫無目标,于是再把手裡的物品一絲不苟地放回原位,像是一個博物館研究員,小心翼翼地拿取收藏品。

    (那些故事書裡的偵探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了,根本是作者偷偷把答案透露給這些偵探——太天真了,以為讀者會笨到去相信。

    )他像個夢遊者,雙腳踩着恍惚的步伐,走進廚房,他翻了翻冰箱,卻沒有拿出任何東西。

    接着他發現自己回到客廳,才剛坐回他最喜歡的椅子裡,卻馬上又重頭展開相同的搜索儀式。

     被抛棄的這一夜,卡利普獨自坐在這張椅子裡,結婚三年來,他總習慣看着如夢坐在對面,緊張而焦躁地看她的偵探小說。

    卡利普眼前不斷浮現相同的影像:她搖晃着雙腿,手指纏繞頭發,興緻盎然地翻動書頁,不時發出深深歎息。

    他心頭揮之不去的,并不是自卑,挫敗和寂寞(我的臉長得不對稱,我笨手笨腳,我太軟弱無能,我的聲音太有氣無力了!),那些感覺出現在他高中的時候,有幾次,在那些蟑螂四處橫行的糕餅鋪和布丁店[1]土耳其的布丁店類似咖啡館,賣傳統的各式甜鹹米布丁、牛奶布丁、咖啡、糕餅及餐點等。

    [1]裡,他目睹如夢和幾個滿臉痘痘的少年約會,不像卡利普,他們不僅上唇冒出了胡子,而且已經學會了抽煙。

    不,不是那樣。

    他腦中想的也不是高中畢業三年後的某個星期六下午,他上樓去他們的公寓(“我上來看看你們有沒有藍色标簽紙”),看到蘇珊伯母坐在破舊的梳妝台前化妝,一旁的如夢瞥了一眼手表,不耐煩地搖晃雙腿。

    在他腦海徘徊的甚至不是如夢的蒼白倦容,他從沒見過她這種神情,那時,他才得知她結婚了,嫁給一位年輕的政治運動家,而且不單單是基于政治因素。

    這個人,不僅周圍的人對他推崇備至,甚至已經在《勞工的黎明》上以真名刊登了第一篇政治分析。

    一整夜,卡利普眼前浮現的畫面,是他曾經錯失的生活片段,一個機會,一小段歡樂:光線從阿拉丁的店裡流瀉而出,映得白色的人行道瑩瑩閃爍,雪花落入燈光裡。

    一個星期五晚上,那時他們小學三年級,也就是如夢一家人搬進頂樓公寓一年半之後。

    天色已黑,汽車和電車的轟隆聲響在冬夜的尼尚塔石廣場回蕩,他們正要開始玩一個自創的新遊戲:“我消失了”,遊戲的規則結合了“秘密通道”和“看不見”,其中一個人“消失”到爺爺奶奶、叔叔伯伯或爸爸媽媽的公寓一角,接着另一個人必須把消失的人找出來。

     遊戲很簡單,不過不可以開燈,也沒有時間限制,因此全賴搜尋者的想像力與耐性。

    當輪到卡利普“消失”時,他跑進奶奶的卧房,躲到衣櫥上面(先是踩着椅子的扶手,然後,小心地,踏上椅背),他一面心想如夢一定不會發現他在上面,一面幻想她在黑暗中走動的模樣。

    他想像自己在如夢的處境,設法體會她此刻的情緒,她一定正到處找他,焦急難耐!如夢一定快哭出來了;如夢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