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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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試探着擺脫窘境。

     “是呀,鳥。

    可孩子能不能恢複健康,和你選擇的醫院,和你的努力大有關系呀。

    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連孩子的病究竟在内髒的什麼部位也不清楚。

    我隻能相信你呀,鳥。

    ”“哎,請相信我吧。

    ” “我在考慮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時候,才發現并不完全了解你。

    你是那種即或犧牲自己,也要為孩子負責的類型嗎?”妻子說,“哎,鳥,你是責任感強、勇敢的類型麼?”如果我曾經參加過戰争,那我可以明确回答,我勇敢還是不勇敢。

    鳥屢屢這樣想。

    在和人吵架鬥毆之前,在參加考試之前,他都想過,結婚之前也考慮過。

    而他為自己一直不能準确回答而深感遺憾。

    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風土裡考驗自己,也是因為他覺得那可能是專為自己而設的一場戰争。

    不過,鳥覺得現在沒有必要考慮戰争,也沒有必要考慮非洲之旅了,他已經清楚自己是一個不足信賴的卑怯的類型。

     妻子對鳥的沉默很不滿,她把放在他膝蓋上的髒兮兮的手攥了起來。

    鳥猶豫着是不是該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覺得妻子的拳頭充滿灼熱的敵意,幾乎碰上就會被燙傷。

     “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抛棄他。

    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抛棄過一個叫菊比古的朋友吧。

    ”妻子說,并像監視鳥的反應似的,大大睜開了疲憊遲鈍的眼睛。

     菊比古?鳥想。

    當鳥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時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

    鳥曾帶着菊比古,到鄰近的一座城市去體驗一種奇怪的生活。

    他們接受了尋找一位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的工作,整夜騎着自行車在城裡轉。

    年輕的菊比古漸漸對這個工作讨厭起來,最後甚至把從醫院借來的自行車也弄丢了。

    而鳥,卻耐心地向市民們打聽瘋子的情況,後來又十分着迷地調查瘋子的人格,一直熱心地尋找。

    據說瘋子恐懼地把這現實世界看作地獄,把狗看作喬裝的鬼。

    因此,天快亮的時候,本應放出醫院的狼狗群來搜索,但不論誰都說,如果被狼狗圍住,瘋子會吓死的吧。

    于是,鳥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

    當菊比古沒完沒了地說不幹了,要回家的時候,鳥怒火升騰,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頓。

    他把菊比古是美國占領軍一個文化情報員的同性戀情人公之于衆。

    菊比古乘末班火車回家途中,看到鳥仍然騎着自行車在尋找着,便從車窗探出頭,拖着哭腔喊: “鳥,我害怕呀!” 然而,鳥把可憐的菊比古置于腦後,仍然去搜尋他的瘋子。

    結果,僅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發現了吊死的瘋子。

    但這一經驗促成了鳥的一個轉換期到來。

    那天早上,在裝着瘋子死屍的三輪摩托車上,鳥坐在駕駛員的身旁,像他自己預感到的那樣,宣告了與孩提時代徹底告别。

    翌年春,他進了東京的一所大學。

    後來聽說,朝鮮戰争爆發的時候,鳥當年那些在地方城市遊手好閑的夥伴,都被強制征入警察預備隊送到朝鮮去了。

    我那天夜晚斷交的菊比古後來怎麼樣了呢?鳥想。

    從他已經逝去的時光暗影裡,舊日友人的小小亡靈浮現了出來,好像是在寒喧招呼。

     “可是,你為什麼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來攻擊我呢,我連曾經跟你說過菊比古的事都忘記了呀。

    ”鳥說。

     “因為我想過,要是生個男孩,就給他取個名字叫菊比古。

    ”妻子說。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話,鳥怯怯擔心地想。

    “對我們的孩子,你要是見死不救,我想,我可能會和你離婚吧,鳥。

    ”妻子說。

    毫無疑問,這是她支着腿躺在床上,眺望着窗外綠葉時深思熟慮的話。

     “離婚?我們不離婚哪。

    ” “即便不離,我們也會沒完沒了地議論這個話題的呀,鳥。

    ” 而那結果,就是認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賴的人,然後與這樣一位不合适的憂郁的丈夫過日子吧。

    鳥想。

    現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裡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隻是在這裡等待他死亡。

    但妻子卻拿我們的未來生活打賭,來考驗我究竟是否對孩子的健康恢複盡了責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場敗局已定的遊戲。

    即便如此,在現在的時刻,鳥也隻能盡他的責任。

    他極為遺憾地想,嘴上則說:“孩子不會死的。

    ”嶽母這時端着紅茶回來了。

    她想掩飾剛才和鳥在走廊裡内容深刻的談話,妻子也不想讓母親感覺到自己與鳥之間的緊張,因此,三個人邊喝紅茶邊聊天的時候,便開始出現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圍。

    鳥努力想攙和一點幽默,講起了那個沒有肝髒的孩子和那孩子父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