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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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學比較起來,好得沒法說(這是嶽父衆多帶有某種自虐式得意的笑話之一)。

    現在鳥看到了這裡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内,知道嶽父的話确實不單單是笑話。

    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兒,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後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挂上窗簾吧。

    靠房門這側,擺着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着桌子喝咖啡。

    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

    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面,他們都是鳥前幾屆校友中的佼佼者。

    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幾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後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着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

    橡木轉椅上的嶽父保持着身體平衡,向後仰着頭看着鳥,鳥向他身旁走去。

    三位上屆校友微笑着注視着鳥,但他們的笑裡并不包含什麼特殊的含義。

    對他們來說,鳥是個比較異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别注意的局外人。

    一連幾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家夥。

     看到鳥走到近前,嶽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

    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

    鳥按着和教授女兒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着長扶手轉椅,對鳥說。

    “嗯,生了,生是生了。

    ”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極不好聽。

    他立刻閉緊了嘴。

    不過,随後鳥還是強制自己一氣把該說的話說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說,可能過不了明後天,妻子還平安。

    ”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後倚着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着鳥。

    他那一頭白發掩映的米黃色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着便染上了紅色。

    皮膚松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睑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

    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湧上了紅潮,并且,他也再一次了解到,從今天淩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回響裡,鳥聽出了自己妻子聲音裡潛隐的迹象。

    無須說,這很讓鳥感到親切。

     “看見了。

    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

    ”鳥說。

    “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

    ”教授像聽笑話似的,回味着鳥的話,然後,對着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說:“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 鳥聽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制着,但最後還是發出來了的笑。

    鳥回過頭去看他們。

    他們也在望着鳥。

    在他們眼裡,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異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

    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

    鳥低頭看自己粘着泥巴的靴子,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 教授沉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

    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裡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

    鳥也很無聊地沉默着。

    他覺得需要說的話已經和嶽父全部說完。

    等到和妻子說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舌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後,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

    ”鳥說。

    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說:“那你辛苦了。

    ”鳥僥幸沒被留下,趕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說: “側桌裡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 鳥緊張起來,并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态的發展。

    教授自不必說,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沉醉數周的往事。

    鳥猶豫着,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裡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國青年的台詞: Areyoukiddingme,kidding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

    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湧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

    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

    ”鳥說。

     一直注視着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松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

    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鳥像握手榴彈似的慎重地握着酒瓶,回到鋪着石頭的校園。

    從現在起,獨自一人自由行動的時間,和一瓶威士忌聯在一起,鳥的頭腦裡漲滿了危險的陶醉感。

    明天,或者後天,如果可能,延緩到一周以後,那時,知道了嬰兒慘狀和死訊的妻子和我,就要關進殘酷的神經官能症的地牢裡了。

    因此,今天,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時間,就是我的正當權利。

    鳥說服了自己心裡水泡般湧起的恐懼的聲音。

    水泡輕而易舉地平靜了下來。

    好,開始喝吧!但是,現在剛剛十二點半。

    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