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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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厚,茂密的葉片上吸滿了水滴,顯得笨重而臃腫。

    黑黑的樹幹,其實是支撐着一塊塊深綠色的海。

    如果這些海一齊沖決,鳥和自行車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裡。

    鳥感覺到了這些樹木對自己的威脅。

    高高的樹梢上搖曳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

    鳥透過樹梢的夾隙眺望東邊的天空,那裡灰黑一片,但深底裡似乎滲出淡淡的桃紅。

    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澀的神态,亂雲卻像猛犬一樣粗野地奔騰。

    幾隻長尾藍鳥像野貓似的從鳥的眼前大搖大擺地穿過,驚得他慌亂無措;鳥發現,藍鳥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銀色虱子似的水滴。

    鳥覺得自己太容易受驚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覺又過于敏銳了。

    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這是不吉之兆。

    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時間裡就曾經是這樣的。

     鳥探身伸腰,頭深深伏下,把全部體重都壓到自行車腳蹬上,加速前進。

    夢中那種無路可逃的情緒油然複生。

    但鳥是在疾速前行。

    他的肩膀碰斷了銀杏樹細細的樹枝,斷碴兒像彈條一樣彈過來,刮傷了他的耳朵。

    然而,鳥沒有放慢速度。

    雨滴簌簌,從陣陣作痛的耳邊掠過。

    駛進醫院的停車棚,鳥把制動手閘捏得直響,如同自己發出的叫聲。

    他渾身淋得像一隻落水狗。

    鳥抖動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時陷入一種錯覺:他感到自己跑了相當遙遠的路。

     在診療室前,鳥喘了喘氣,走進光線暗淡的室内,對着幾張在這裡等着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聲音嘶啞地說:“我是孩子的父親。

    ”鳥内心則頗覺奇怪:為什麼不開燈呢? 随後,鳥看到,嶽母用衣袖掩着嘴巴坐在那裡,像要止住嘔吐一樣。

    鳥走到她的身邊,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

    透濕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膚上。

    和剛才闖進車棚時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現在,鳥渾身瑟瑟戰抖,像一隻伶仃孤苦的小雞雛。

     鳥的眼睛很快就适應了室内的光線,他看到,三個審問官似的醫生繃着臉一言不發,目光審慎地盯着自己。

    如果說,法庭審問官的頭頂都懸挂着象征法律權威的國旗,那麼,對于診療室裡的審問官們來說,身後的彩色人體解剖圖就是象征他們的法律權威的旗幟。

     “我是孩子的父親。

    ”鳥焦燥地重複說,聲音裡明顯流露出受到了威吓的不安。

     “哎,哎。

    ”坐在中間的那個男子(他是醫院院長,鳥曾經看見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從鳥的話音裡嗅出某種進攻的味道,他帶有幾分防禦的準備,這樣應答。

     鳥直盯着院長,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院長沒有立即說明情況,而是從髒皺皺的白大褂衣袋裡摸出煙鬥,往裡填起了煙草。

    他是一個粗胖如桶的矮個子,因肥胖過度而不堪重負。

    從敞開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駱駝背一樣須毛濃密,唇和腮部已無須說,他的颌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長滿了胡碴。

    今天早上,他連刮胡子的工夫都沒騰出來,也就是說,從昨天午後開始,他一直在為鳥的孩子而奮力工作。

    鳥滿懷感激地想。

    但他發現這位多毛的男子神态詭秘,形迹可疑,因此更覺得放心不下。

    吸着煙鬥的院長毛烘烘的皮膚下面一聳一聳地鼓動着,讓人覺得其中深深地壓抑着某種不可等閑視之的東西。

     院長的煙鬥終于從濕漬漬的厚嘴唇移到圓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随即猝然轉睛盯住鳥,拉開和當時的氣氛頗不相宜的大嗓門問: “先看看實物嗎?” “已經死了嗎?”鳥焦急地問。

     院長一副驚訝的神情,他不明白鳥為什麼會這樣理解。

    接着,他的臉上浮現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剛才的驚訝。

     “沒有,現在正哭得來勁,渾身動得也很有勁呢。

    ”鳥聽到了嶽母的一聲極其莊重含着某種暗示的歎息。

    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歎息會像一個喝過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聲震蕩,說不定鳥和醫生都會撞得趔趔趄趄。

    嶽母是真的喘不上氣呢,還是為了讓鳥預想到他們夫婦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遞個信兒呢? “那麼,看看實物吧。

    ” 院長又重複說,坐在他右側的年輕醫生立刻站立起來。

    他是一個瘦高個兒,顴骨突出的臉部,左右兩眼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均衡。

    一隻眼睛焦燥而謹慎,另一隻則溫和而靜谧。

    鳥随着年輕醫生的動作擡起屁股,又吃驚地重新坐下,他發現,年輕醫生那隻溫靜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請您先給說明一下。

    ”鳥念念不忘反駁醫生“實物”的用語,用深受驚吓的聲音說。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會吃驚的啊。

    當時我也吃了一驚。

    ”院長說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