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放逐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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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地回答。

     “孩子們走東家串西家,直鬧到家家的電視機全都歇了氣,還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倉房二樓的小窩裡之後,阿仁一家人冒着大雪慢慢騰騰地向上房挪去。

    那是給鷹四他們拜年去了。

    從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體簡直像個搖擺不停的雪人,中間那顆圓腦袋已經秃了頂。

    沒一會兒,我又從倉房的窗子瞧見,幾個年輕人抱着阿仁,将她搬進門房去。

    那做壞事的家夥踢着積雪,在擡阿仁的年輕人周圍跳來跳去,尖聲喊着指揮他們。

    于是,阿仁的孩子們像是忍俊不禁,便爆發了一陣天真爛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為打長途電話,我第一次下山。

    連下了幾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廣場的那條狹窄的石子路卻并不難走。

    船底型的路上落着薄薄的一層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實了。

    在這幾十個小時裡,山腳下的那些男人們為慶賀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這些足球隊的少年們卻排着隊,踏着雪,跑上跑下,大運動量地訓練着。

    走過超級市場時,我見到的是令人擔心的不祥情景,給人一種莫明其妙的不和諧的感覺。

    眼下的超級市場,緊閉着黃綠斑駁的大門,宛如一輛塗着迷彩的戰車。

    幾個從“鄉下”趕來的農婦候在檐下,像事先約好了似的,一人帶一個小孩,呆呆地站在那兒。

    既然她們胳膊上挎着空空的購物籃子,那麼她們大概是為了買些東西才在這兒等超級市場開門。

    有的孩子已經累得蹲到了雪地上。

    看來店門前的這幫農婦已堅韌不拔地等候了很久。

    自從元旦以來,超級市場就一直沒有營業。

    現在,大門依然緊閉,也見不到店員的影子。

    那麼,“鄉下”的這幫女人提着空籃子在這裡等個什麼勁兒呢? 我滿腹狐疑地步過去。

    讓超級市場擠兌得早已偃旗歇業的山腳下的幾家店鋪,一律是房檐低垂,屋内昏暗,房主們隻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邊窺視。

    白雪皚皚的石闆路上人迹罕至,我甚至見不到一個行人,好打聽一下“鄉下”的那群女人幹嘛要怪模怪樣地守在那裡。

    而且就算有誰到這條石闆路上來,隻要我走上前去搭讪,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開我。

    郵局的服務員,我等長途電話時,他總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郵局也同歇業的店家一樣,不掃檐下的積雪,任其堆在門前。

     隻有一扇前門打開着。

    我跨過門前的雪堆,走進郵局昏暗的屋裡。

    窗口找不到一個服務員。

    于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裡的服務員替我接通長途電話。

     “雪把電話線壓斷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個老人,從與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個低處的角落憤憤地回答。

     “什麼時候能修好啊?”我說。

    那聲音喚起了我一部分陳舊的記憶。

     “修電話的那幫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們他們也不來幹活啊。

    ”老人說。

    他激憤的聲音越發高亢起來。

    我想起來了,他是我小時候就這麼易怒而平庸的老郵政局長,可我到底沒有搞清,他是用怎樣的一種姿态躲在這樣低的地方工作的。

    我轉過身來,還是往超級市場的方向走,注意到前面有兩個男人相對而立,輪番把手伸向對方的頭頂。

    隻是回去的路上風裹着雪花迎面撲來,我躲避不疊,低埋下頭走近他們,卻早忘了看一看他們到底做些什麼。

    我惦記着在緊閉的大門前傻等的那群“鄉下”女人們。

    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還站在原地,這短短的時間裡竟又多出了十幾個人。

    女人們還是沉靜地伫立守候,隻是剛才還在跑來跑去、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們現在卻已經怯生生地抽噎着,摟住媽媽的腰。

    我停下腳步,想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

    他們與我離得這麼近,令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

    對這種有如約會的規規矩矩,默不作聲的鬥毆,我隻好盯着看。

     山腳下幾個已過中年、一本正經的男人,都穿着沒打領帶的西裝(這還是山腳地區最常見的盛裝),一個個爛醉如泥。

    他們古銅色的臉上閃着熱氣,噴将出來的狂烈的氣息,在風雪中猶如沸水一般。

    他們全然不管滿腳的積雪,踩在松軟的雪堆裡,更加堅定從容,雙眼穩穩地站住。

    每一出手,他們緊握的拳頭總會打到對方的耳朵,下颚或者脖子。

    這簡直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鬥犬在嘶咬:愚鈍堅忍,默默無聲。

    這時,一個矮小的男人臉上酒後的紅暈眼見着消失了,幾乎縮成了一團。

    然而他又挨了一下,于是一聲慘叫從他那蒼白幹硬的臉上的皮膚滲出熱汗似地湧了出來。

    可是,他卻匆匆地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拽出個什麼東西,用手攥着它,打在對方的嘴巴上。

    随着一聲用鐵鈎撬開牡蛎似的悶響,一小塊帶着紅血泡的碎片向我這邊飛來。

    那被打的男人雙手捂着依舊醉紅的下半邊臉,弓着腰朝我跑過來,打人的男人放開腳步全速追趕。

    我分明地聽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聽到了追趕人呼呼的喘氣聲。

    我轉過身目送他們漸漸跑遠。

    然後,我蹲下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落到了腳邊的雪地上。

    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塗,卻還清潔白淨,上面有一塊杏核大小紅色的凹陷。

    在凹陷的底裡,有一顆黃褐色的樹芽般的東西,它小小的根部還粘着什麼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東西。

    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裡,猛然感到心裡絞痛般的惡心,将它扔了出去。

    那是顆帶根的殘缺的牙齒。

    我蹲在地上,活像隻嘔吐不止的狗,孤立無援,虛弱無力地環視着四周。

    超級市場大門前的女人們,依舊木然地盯着天空兀立不動,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的小孩子們緊緊抓住母親粗劣的外套的下擺怯怯生生地往這邊偷看,好像我成了他們的新的威脅。

    周圍人家裡,人們一定是一直在肮髒的玻璃門後的陰影裡窺視着這一幕,但他們卻縮頭縮腦,不肯出來。

    我慌得撒腿就逃,腳踩着路邊還沒踩實的軟綿綿的積雪,滿心是夢魇中遁逃時無依無靠的焦灼,一口氣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驚不已。

    自從把自己關在倉房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與鷹四談一談了,我要談談我剛才遇到的這一切。

    我把鷹四叫到上房的檐下。

    在房裡合宿的少年們正幹得熱火朝天,我不願意進去。

     “從元旦開始,山腳那邊就總是在打架啊,阿蜜。

    ”鷹四回答。

    他倒是全神貫注地聽了我的講述,但全然不睬我極度的震驚。

    ”村裡的大人們近來總是火氣很大,新年放假,除了喝酒就沒有别的事兒做,往年都是那些小夥子早早兒地就生事打架發洩一下,可是這些‘一等亂民’現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訓練呢。

    所以呀,沒法子,懂事理的大人們才開始自己打架。

    原來,他們看見年輕人打架,要麼袖手旁觀,要麼調停說和,好借此渲洩一下心中郁積的暴力情緒,可現在,他們自己也打個不停了。

    可他們打起架來,怕是沒人出來勸架吧?成年人打架可和年輕人不同,他們彼此打成一團的話,誰要是參預進去,又不吃虧怕是難了。

    這樣一來,他們打架,也就無人過問,沒完沒了了!” “反正我可是沒見過像他們這麼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給連根打下來了!”我唠叨着,心裡很難接受鷹四那和平常一樣的平靜的分析。

    ”他們就那樣一聲不吭,揮着拳頭使足力氣打來打去。

    就是喝醉了,這也不對勁麼,阿鷹!” “在波士頓,我去參觀過總統的故居。

    演《我們自身的恥辱》的那幫人結隊去過。

    我們坐小客車回家路過貧民區時,就看見兩個黑人青年打起來了,其中的一個舉起磚頭吓唬人,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點勁兒。

    對方呢,卻站得遠遠的,迎接挑釁。

    就是我們的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的那一刻,那個一時疏忽的男人,向前湊得太近了點,結果,磚頭一下砸在他頭上,他摔倒在地,腦袋砸開了瓢,腦漿都出來了。

    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裡陽台的搖椅或者是大扶手藤椅上,一聲不響地盯着看。

    山腳那裡的暴力不過隻是停留在打掉一顆牙的程度,還沒有出過人命呢。

    我們日本人打起架來,不是思前想後不敢打,就是體力不佳打不動,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應該承認,山腳那邊和黑人滋事的貧民區沒有什麼兩樣。

    ” “可能是吧。

    在我記憶當中,山腳那邊,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樣公然大打出手,真還是頭一遭。

    擱在從前,要不了打這麼兇,小孩子們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

    可是今天早晨,人們都隻會躲在家裡,冷眼旁觀呢,阿鷹!” “派出所沒有人嘛。

    還在剛開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讓市裡的電報召去了。

    下了這麼多天雪,公共汽車也不通,電話線也被大雪壓折的樹枝給搞斷了,這山谷裡的人哪個曉得巡警們現在怎麼歡度新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