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放逐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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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者的自由 過了很久,那雪依舊飄搖如粉,不曾變成花瓣大小的薄片。

    我心裡的期待又落空了。

    我仍是沒有适應這雪。

    我不踏進飛雪世界,悶在倉房裡專心翻譯書稿。

    我甚至把飯也帶了來,這樣,隻是需要往爐上的水壺裡加水時,我才回上房。

    便是這時,我看見了鷹四和他的夥伴們,他們一個個搞得如癡如狂,然而卻不見宿醉的勞頓和放縱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爛漫。

    新下的雪将積雪帶來的破敗頹唐覆蓋無餘,不斷更改着積雪的外觀。

    于是上房裡這群狂熱的人們便一直對雪酩酊酣醉,甚至無暇鎮靜下來。

    這時,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壺裡,這樣一來,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徹底地與正房分開了。

    我便這樣耽于遠離塵嚣的甯谧之中,懶于表露表情,倦于舉動,在越來越大的雪中整整度過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這天,阿仁一家從早晨開始兩次攪亂了我的隐居生活。

    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長子叫醒我,告訴我說阿仁令相當于根所家現家長的我去打新水驅邪。

    阿仁的兒子神經緊張,活像個容易被土俗陳規煩擾的老頭兒,一本正經地遞給我一張用硬鉛筆畫在郵贈廣告背面的難以辨認的打水路線圖。

    我就着台階下微暗的燈光,眯起不慣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

    我想把阿仁的這幅今年打水路線圖記下來,可到底沒有做到。

    我垂頭喪氣地返回二樓,把外衣嚴嚴實實裹到身上。

    阿仁那可憐的兒子,像條全身濕透的狗一樣抖個不停,一句話不講,耐心地等着我,想來是他娘老子命他與我同去打水吧。

    走近上房,我看見炕爐裡的餘燼閃着紅光,鷹四和妻子在爐邊并體而眠。

    鷹四的背後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裡睡着桃子,但是蓋在毛毯裡的鷹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側腹,瞧那樣子,真像是隻有他們二人同眠,有點旁若無人。

    就在我站在門口半感為難地看着他們的時候,阿仁的兒子很是麻利地從竈邊臨時找來了一個完成這項神聖任務所需的大水桶。

    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兒子一起,走進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飄落的雪花,使我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皮膚灼熱而厚重。

    可我的情緒反而鎮靜得有些萎靡不振了。

    想到我和妻子之間癌症般緻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郁難解。

    如果能像個疲憊不堪的士兵,從這冷淡的沼澤裡,步履沉重地逃将出來,這還不是最好的嗎?然而我并沒有承認妻子和鷹四會直接發生性關系的可能性。

    在黑暗的雪野中趕着路,我的大腦一片空虛,隻是偶而會閃現出一個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鷹四滿身雪水,勃起的xxxx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強大欲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側腹的手指傳導到妻子身上,将性冷淡的郁結消融殆盡。

     從山谷的大路到水邊去的路上,雪依舊很柔和。

    阿仁的兒子,想必在他母親擺弄着曆書和方位表測算打水路線的時候就已經在旁邊看了個爛熟,現在他充滿自信,踏着沒膝的積雪一個勁兒往前走。

    來到能看得見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積雪而變得狹窄的漆黑水面驚呆了。

    尚有睡意的大腦空間裡浮遊着的幻景殘片全然墜落塵埃。

    這漆黑一團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種令人恐懼又令人生厭的東西,于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語:“我與這河谷毫不相幹”,以求些解脫。

    我縱然能夠不去理會其中的含義,但是那些被大雪圍困的漆黑河水卻還是我回到這塊窪地以後見到的最駭人的東西。

    見我一臉茫然,阿仁的兒子誤以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積雪陷住腳才畏縮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終于從我的手裡奪下水桶,跪将下去,從滿是積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獨自到水邊去了。

    接着,一陣害羞似的水聲輕輕響過之後,阿仁的兒子便蹚着積雪,把河水打了上來。

    除了我那個水桶,他還提着個不知什麼時候拾來的空奶粉筒,畢恭畢敬往裡盛滿了河水。

     “這新水也不是不分給你!”讓我這麼一說,阿仁的兒像要護住它似地馬上用兩手蓋住了他的小筒。

     這樣一來,我明白了他的小腦袋瓜裡剛剛成型的固執想法:不是我自己親手打來而是打發阿仁兒子打來的我的新水不過是冒牌貨,而盛滿阿仁兒子空筒裡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親手打來的貨真價實的東西。

    阿仁家與根所家的新水原來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邊打些水來,阿仁的兒子也會分得一些我們共有的貨真價實的新水,他該會滿意的。

    然而,在我畏縮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淪為假貨的時候,阿仁的兒子卻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撿來的空筒裡,帶給他那個臃腫不堪的母親。

    這孩子的母親胖得幾乎轉不過身來,要是他的兒子變成了一個自私自利、滿腦子荒誕不經的家夥,這些舉動倒不是身不由己。

    我徹底清醒過來,于是我開始覺得,大清早跑到河邊來,實在是愚不可及。

    我郁郁不樂地回到石闆路上。

    打水真該是鷹四他們幹的活兒。

    為了不再見到那幾個夢鄉裡的人,我在上房門前把水桶遞給阿仁的兒子,要他提到房裡,然後返回倉房。

    肩膀凍得酸痛,鬧得我新做的夢變得險惡不堪。

    在這噩夢裡,從漆黑的水面伸出兩隻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驚人,猛然抓住我的雙肩,吓得我心驚膽戰。

     傍午,那孩子又來叫我,告訴我說阿仁要帶着她那細瘦的一家人來拜年。

    我走下台階,便看見阿仁對着紛紛揚揚的大雪坐在門口的橫框上,她的身體還是胖得令人難以置信,活像一隻突然滾進來的沉甸甸的大球。

    我料想要讓她的身體轉個方向會費掉她不少力氣,便走下房來,和她的家人并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

    阿仁在白雪紛雜無向的反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年輕,臉上的皮膚金屬臉盆一樣油亮亮的,沒有一絲皺紋,她臉上的肉抖個不停,盯着我隻顧呼呼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門房到這兒不過幾米遠的距離,卻把她搞得像一頭就要溺死的豬。

    隻要她不說話,全家人也都默不作聲,于是,強打精神走下房來的我,反倒感到窮極無聊了。

    姑且不論這個前後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東西的女人,她的家人們也都身着新年盛裝,可我呢,還是穿着那件睡覺時也未曾脫下過的燈芯絨襯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胡子都沒刮。

    我開始擔心,這豈不要讓阿仁鬧出被害妄想症,因為她特來賀年,卻受到了如此輕視。

    可阿仁卻在好不容易整調好呼吸之後,嘶啞着輕聲清了清嗓子,緻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 “哪裡哪裡!什麼好不好的,我就是這麼個可憐蟲了!”阿仁一下子強硬起來。

    “要是碰上逃難,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還不就是活活餓死麼!” “又翻上老皇曆了。

    什麼逃難,還不是萬延元年大暴動以前才有的事!” “哪兒啊,我就見過逃難,仗打敗了,占領軍坐着吉普車開進來那會兒,老人啦,動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裡去了,全村的壯丁不是都跑到林子裡去了?那就是逃難!”阿仁的話裡滿是頑固愚鈍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頭一輛吉普車開來時,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國兵還給我瓶龍須菜罐頭呢,可大人們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還是交到小學教員室那兒去了。

    ” “才不是呢!大夥兒可都逃難來着!”阿仁不為所動,固執己見。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腦袋有點毛病!”阿仁一直緘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說。

    聽了他的話,孩子們都表現出令旁觀者感到難過的不安,騷動起來。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個倉房遭到襲擊的噩夢裡,覺得阿仁真是個絕對無處可逃的人,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擠得像肚臍似的小眼睛,讓白雪晃得眯成一條縫,她用牙咬着薄薄的嘴唇,露出肮髒的,仿佛布滿鱗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輪圓月亮!她的身體雖然發育失調,可分明保持着那麼一種堅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瘋狂的舉動或許是阻止出售門房獨間兒的新戰術吧。

    然而應該領教阿仁的這番計謀的實在不該是我,該是鷹四,鷹四已經變賣了包括阿仁住處在内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産,若是大家能認清鷹四窮兇極惡的本性,這也全然有賴于他能夠輕而易舉比背叛這個肥胖絕倫、滿心絕望的中年婦女那可憐的計策。

    這畢竟是一種特殊的感受性。

     “大窪村全完了!人心都壞了!”阿仁說。

    “昨晚的除夕夜,從村裡,從‘鄉下’來了多少人到有電視機的人家瘋擠,鬧得人家都沒法兒準備過年了,什麼也幹不了。

    好可憐啊!” “你們也去看電視了?”我問孩子們。

     “啊,去了!看紅白歌會來着。

    要是哪家關上窗閘闆偷着看電視,大夥就氣得擂他的窗閘闆!”阿仁的次子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