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放逐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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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鷹四的話,讓我察覺出一種相當可疑的迹象。

    然而,我打消了問其究竟的想法。

    我又何嘗不希望把自己同鷹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隊的活動隔絕開來。

    鷹四仍像着了魔似的義無反顧,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險而又麻煩的。

    而且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心思對鷹四評足品頭。

     “超級市場過年放假吧?大門關着,可是門口卻聚了一群‘鄉下’女人,這是怎麼回事?過年這一個星期似乎不靠超級市場、省吃儉用也過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卻隻管一動不動地守在緊閉的大門前,豈不奇怪?”我換了個話題。

    可鷹四卻說: “怎麼,已經聚起來了?”他的話重又讓我懷疑起來。

    “今天下午,在超級市場還要有點活動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沒那份心思。

    ”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覺一口回絕。

     “也不問問是什麼活動,先就咬定沒心思去看?你這個倉房的隐士!”鷹四的話,留有明顯的餘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罷。

    我對山腳要發生的一切都沒有興趣。

    ” “對山腳的一切你都沒有興趣去看!不用說,你更沒有興趣親身參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這塊窪地上的!” “因為下雪,我也隻好在這兒呆下去了。

    不管山腳那邊要出什麼怪事,我隻希望在出事之前從這兒出去,然後決不再想林子裡這塊窪地的事!” 鷹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搖了兩三下頭,退回屋裡去了。

    我感到他不願意我要見年輕人在他屋裡進行的作業,而我也不想幹預什麼,便折回二樓的倉房。

     桃子來送午飯時,讓我從倉房窗戶看一看超級市場的房頂挂起的新旗。

    桃子孩子氣地急于想讓我中計,十分天真可愛,搞得我沒法回絕她的提議。

    超級市場的土倉頂上,有紅黃兩種興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風中飄揚。

    透過山谷裡下個不停的雪片,看上去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舊影片裡映出的場景。

    我轉過臉來,見桃子正滿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當然不曉得這兩種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麼。

     “這旗子怎麼會讓你這麼高興?” “為什麼?”桃子反問了一句。

    她全身顫抖,顯然,她很想講出來,卻又有所忌諱,這種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兇光。

     “阿蜜,你見到這旗子覺得難過?” “等回到東京,我給你寄幾種好玩的旗子來,阿桃。

    ”我對弟弟的這個最小的“新兵”打趣道,然後開始吃午飯。

     “四點鐘,到山腳那邊看看,可能就會知道出什麼事了,像阿蜜你這樣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也會的!可是從四點開始喲!你是想知道到底要發生什麼事的,是不是?可是,我不能出賣足球隊呀,阿蜜!” 桃子在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襖,它皺皺巴巴、針腳寬大,連淺黑色的皮膚也遮蓋不住。

    一眼看去,她像個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發笑。

     “阿桃,我可是絕對不想知道要出什麼事,你誰也沒出賣。

    ” “你這種[[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可真沒勁!”桃子委屈極了,憤憤地說。

    然後就轉身回到自己未曾出賣的同志們那裡去了。

    下午四點,從谷底傳來了為數甚衆的人們的叫喊聲:啊——!啊——!啊——!啊——!聲音盤旋不絕,一聲高過一聲。

    那喊聲十分急促,又夾雜着快樂的亢奮,不斷沖擊着精神深處充血的粘膜皺褶之類的最為隐秘的部位。

    聽到這喊聲,我不禁手足無措,就像裸露癖的醜态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喃喃地說出聲來,“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然而立刻,倉房的一角仿佛有什麼莫名的東西應了一聲。

    我又變得狼狽起來,搖頭叫道:“不!不!”外面的喊聲越發激昂震耳,持續不斷。

    可是忽然,喊聲平靜下來,隻剩下一種低沉的嘈雜,如同無數隻蜜蜂在飛舞。

    偶爾會有幾聲嘶啞的吼叫打破這種嘈雜,與小孩子的尖聲慘叫和歡樂的呼喊相抗衡。

    在喊聲不斷傳來的時候,我暫且還能安心譯書,可這種莫名其妙的斷續尖叫卻擾亂了我,使我再也無法專心做事了。

    我隻好站起身來,讓玻璃吐出的涼氣直逼我滾燙的面頰和雙眼,透過昏暗模糊的玻璃窗,瞧一瞧黃昏早已降臨的山谷空間。

    現在,隻是一些纖小的雪粒還在悄悄下個不停。

    圍在看似彌漫乳色暗霧的山腳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飄雪的天空也仿佛是捂住山腳的一隻黑褐色巨掌。

    我瞪大發痛的眼睛,凝神尋找超級市場的旗子,發現那旗如同沉到髒水裡的陶片呈現朦胧的柔色,像收起翅膀的小鳥,悄然垂下,浮出霧來。

    我全然不知超級市場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而,那群女人在兩個中年男人默不作聲地毆鬥時一聲不響,在緊閉的大門前巍然不動的畫面卻留在了我的心底,揮之不去,盡管我曾被山腳處傳來的喊聲驚吓了一番。

    我焦急不安、精疲力盡地走回桌邊。

    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卻無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腳那邊一定是出了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而且這些事情一定與鷹四及其足球隊成員有關。

    我無法重新開始工作,便在譯文草稿紙上一絲不苟地為一節中午吃的焖牛尾的關節骨畫了幅陰影速寫。

    尾骨色如牡蛎,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滿是像被蟲子蛀了窩似的小坑,關節兩則附有膠質的圓蓋兒似的東西,誰能猜得出在牛還活蹦亂跳的時候,它為牛尾增添了怎樣的力氣?我信手塗鴉了很久之後,放下鉛筆,用牙将那圓蓋兒上膠質的殘渣啃下來,看味道是否有什麼不同。

    隻有烹煮時使用的湯料和冷油的味道。

    我的整個身心覺得疲憊不堪,郁郁寡歡,無法解脫。

    到五點,窗外已經是一片黑暗,夾雜着幾聲高呼的低沉的嘈雜仍在繼續,醉漢們激越的叫喊也混了進來。

    随着一陣沉重的金屬撞擊聲,阿仁的兒子們亢奮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擻地回家來了。

    往日裡他們經過倉房時,總是蹑手蹑腳,生怕影響我的工作,而今,他們全不顧忌二樓的這個孤獨者了。

    看情形他們也和大人們一樣,山腳的共同體參加了一場具有正規意義的行動。

    很快,鷹四和同住的少年們也回到了上房,院裡很是喧鬧了一陣。

    直到入夜,山腳那邊還不時傳來幾夥醉漢尋釁争鬥的吵鬧聲,還突然爆出了一陣粗魯的狂笑,響了很久以後才消失。

     晚飯是妻子自己送進來的。

    她頭上包了塊頭巾,那是塊我在橋邊人群裡的女人堆中看到過的圖案俗豔的印花布。

    想來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兒們粗放的魅力,可那讓頭巾襯托得很顯眼的寬寬的前額卻令人覺出了一種抑郁。

    況且今晚她還沒開始喝她的威士忌。

     “腦袋打扮得好年輕!足球隊的朝氣讓你返老還童了!”我說出的話真是下流,簡直是一個妒火中燒的丈夫在讨厭地嚼舌根。

    妻子卻默默不語,從容地打量着惱羞成怒滿臉通紅的我。

    過了一會兒,她表現出一種還沒爛醉卻又必須是喝酒之後才有的、坦率得讓人奇怪的寬容、直接提起了我最為關心,但又羞于啟齒的話題。

     “這塊布可是超級市場給我的,阿蜜。

    你沒見市場上的紅旗?那是超級市場的天皇免費送給顧客們每人一件市場商品的信号啊。

    四點鐘開始的時候,可真了不得。

    在倉房也能聽見叫喊聲吧?先是那群‘鄉下’的女人,再是山腳的女人們,然後就是孩子們,甚至男人們都一窩蜂地往超級市場的門口擠,亂成了一團。

    我為搶到這塊頭巾,擠得都要貧血了。

    ” “這服務可真叫完全徹底!每人一件是怎麼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裡商品,叫你拿個夠吧!” “阿鷹在超級市場前面把那些搶到了戰利品的人一個一個拍照下來了。

    大多數女人拿出來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後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東西。

    這好像都是那些在搶贈品時拿到酒的男人們喝醉了又擠過去幹的。

    開始的時候,免費提供的商品不在貨架上,是堆在别處的。

    可是那些‘鄉下’女人擠得太厲害了。

    所以一下就鬧個一團糟!” 我本是一個軟弱的局外人,無心對這力量的性質和方向說短道長,我想躲在畏縮的苦笑裡,卻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現實的疑惑中。

    我受到這一具有絕對力量起動的沖擊,便有了一個令人生厭的發現。

    我腦子裡不再是單純的驚愕,而是充滿了煩擾叢生的危險的顧慮。

     “可超級市場不是不放酒麼?” “大概是湧進市場的那幫人在沒亂起來的時候,發現放贈送品的台子上擺着酒瓶罷。

    那裡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燒酒啊!” “這是阿鷹幹的?”在說出弟弟名字時,我隐隐感到惡心,同時,我覺得為了避開這整個令人不快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