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無一不過是夢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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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吧?” “不見得吧。

    建造這個宅邸當時對曾祖父們來說好像是相當大的負擔。

    建造它似乎還有很特别的故事呢。

    ”我努力不讓妻子感覺到我正忍着太陽穴傷口的疼痛,慢吞吞地說。

    “榉樹再豐富,這座宅邸也是在村子經濟疲軟的時期建起來的。

    所以讓人感到特殊。

    事實上,就在它建起來的那年冬天發生了農民暴動。

    ” “真不可思議呀。

    ” “大慨因為事先預感到要發生暴動,曾祖父才覺得有必要建一座防火建築。

    ” “我讨厭這種深謀遠慮的保守派曾祖父。

    阿蜜。

    曾祖父的弟弟一定也讨厭他。

    因此,他才反抗兄長,成了農民的領袖。

    他是反抗派,看到了時代的未來。

    ” “和弟弟相比,曾祖父毫不遜色,他不是也看到了時代的未來麼,阿鷹?其實,他還到高知去學回了許多新知識呢。

    ” “去高知的是曾祖父的弟弟。

    ”鷹四反駁道。

    鷹四希望自己那樣去相信,所以他故意選擇謬誤。

     “不對。

    最先去高知的是曾祖父,不是他弟弟。

    隻是後來有一種說法,說是弟弟在暴動後逃到高知再也沒回來。

    ”我用心不純地故意打碎他錯誤的記憶。

    “兩兄弟中的一個人穿過森林會見約翰·萬次郎并得到新知識,如果确有其事,那麼可以證明那個人就是曾祖父。

    回國後的約翰·萬次郎在高知隻住了一年,那是嘉永五年到六年的事。

    萬延元年暴亂的時候,曾祖父的弟弟應該是十八九歲,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在嘉永五年或六年去高知的話,那麼他就是在十歲左右穿過森林去高知的,那是不可能的。

    ” “可是,為了暴動,在森林深處開辟一個練兵場、訓練粗魯的農民子弟的,可是曾祖父的弟弟,而那些訓練方法應該是來源于在高知得來的新知識。

    ”鷹四有些動搖地堅持說道, “站在鎮壓暴動一邊的曾祖父不可能把用來訓練民兵暴動的方法傳授給弟弟的。

    難道同敵人合謀,發起動亂麼?” “沒準兒。

    ”我有意冷靜地說着,但我自己聽出自己的聲音變得很尖。

    從小時候起,我就一直不得不反攻鷹四,他總想要給曾祖父的弟弟罩上英勇反抗者的光環。

     “阿蜜,流血了?又撞着頭了吧。

    ”妻子的目光停在我的太陽穴上。

    “夢幻一樣的往事,何必這麼熱心呢?傷口流着血都不管。

    ” “夢幻一樣的往事裡也有重要的内容呢。

    ”鷹四第一次在我妻子面前露骨地表現出不高興。

     妻子從我垂着的手中抽出緊握着的手絹,擦了擦我的太陽穴,用手指沾上唾液潤濕傷口。

    弟弟用看肉體之間隐避的接觸那樣的眼光盯着看。

    然後,我們三個人為了避免身體相碰,都相互拉開距離,默默地下了樓。

    古宅邸裡并不滿是灰塵,但是在那裡呆上一陣後,鼻孔裡就像牢牢地粘了灰塵膜一樣,感到嗆得慌。

     午後稍遲一些,我和妻子、鷹四還有兩個年輕人,到寺院去取S兄的骨灰。

    阿仁的兒子們事先跑去聯系過,所以寺院一定會像浴佛節時那樣,把曾祖父捐獻的地獄圖展示在正殿裡。

    我們走向停在村公所前廣場上的雪鐵龍,村裡的孩子們立刻圍攏上來,或嘲笑我們車的破舊,或譏笑緊緊貼在我右耳上面的大塊橡皮膏。

    這些我們都沒在意,隻有妻子,從昨晚沒有喝威士忌以來,一直處于一種恢複期時的好情緒之中,甚至孩子們對駛出的雪鐵龍大喊大叫的罵聲,都讓她覺得有趣。

     我們把車開進寺院時,曾是S兄過去同屆同學的住持正和一個年輕男子在院子裡站着說話。

    我發現住持的容貌和我記憶中的沒有一絲改變。

    少白頭剪得短短的,閃閃發亮的白色腦袋下,總是附帶着一個誰看都舒服的雞蛋一樣的笑臉。

    他曾和一個小學女教師結過婚。

    那個女教師和她的一個同事之間傳出绯聞,在山腳弄得滿城風雨,無人不曉之後,私奔到城裡去了。

    一個知道在山谷的社會生活中,這種災難将會帶來怎樣殘酷影響的人,依然始終浮現着像病弱的孩子一樣的微笑生活着。

    這給了我一種特别的印象。

    不管怎樣,他不失溫和恬靜的微笑,度過了危機。

    但是,和他說話的那個青年卻是相貌魁偉,與住持形成鮮明對比。

    我們山谷間有兩種臉形,大部分的臉形都可歸入其中某一類型,而警戒地注視着剛下車的我和妻子的青年,他的臉看上去則格外有特征。

     “那個人,就是山腳養雞青年小組的中心人物。

    ”鷹四告訴我和妻子。

    下了雪鐵龍,鷹四走近青年,開始小聲交流起來。

    青年似乎是為了見鷹四才來到寺院裡等待的。

    在他們兩個人單獨談話期間,住持、我和妻子都隻好互相交流着暧昧的微笑,在那兒等着。

    青年長着又圓又大的腦袋,額頭就像頭盔一樣寬廣地伸展着,彎曲着,因此,整個頭部看上去就像是臉的延續。

    向兩側突出的顴骨、寬厚鈍圓的下巴,這些簡直就是海膽的化身。

    他的眼睛、嘴唇都很小,并集中在鼻子周圍,臉就像被強大的牽引力向兩邊拉着一樣。

    我不僅從他的容貌,而且從他和鷹四談話時過多表現出來的不必要的傲慢态度中,感到一種東西正被喚起。

    那不是某種記憶,而是災難的預感。

    不過,自我封閉的感情傾向越來越嚴重的我,一遇到新的、具有特征的東西時,總是産生這種反應。

     鷹四仍然低聲和青年交談着,并把他帶到雪鐵龍旁,年輕人們一直停在他們認為最舒适的巢穴裡。

    鷹四讓青年坐上後排座席,然後向司機星男發命令,雪鐵龍便直沖着山谷間的入口開去了。

     “運輸雞蛋用的小卡車壞了,他來求阿星給他修理一下發動機。

    ”鷹四解釋道。

    同時,他又天真地向我炫耀,隻有他才能接近山腳的青年小組。

    鷹四一定覺得挽回了在圍繞曾祖父去高知的争論上所處的劣勢,而保持了受傷的孩子氣般的競争心理的平衡。

     “不是說雞快餓死了嗎?”我問。

     “山腳這群年輕人做事不對路。

    雞蛋的銷售不順,飼料費也成問題,應該制定根本對策,而這幫家夥卻滿腦子裝的都是雞蛋運輸車的事。

    當然,連小卡車也壞了的話,那就不可收拾了。

    ”住持作為一名山谷人好像和青年們一樣感到慚愧似的,臉上露出羞怯的微笑,替鷹四回答道。

     我們走進正殿,觀看了地獄圖。

    我在體驗了黎明一百分鐘的坑底生活之後,從映着半陰天的陽光的山茱萸樹葉背上看到過燃燒般的鮮紅。

    如今,我在地獄圖上的火焰河和火焰林中又看到了這種紅色。

    特别是火焰河,紅色的波浪中泛着發黑的斑點,一下就和我記憶中山茱萸那泛着點點斑痕的紅透了的葉子聯系起來了。

    我很快進入到地獄圖中。

    火焰河的色彩以及精心勾勒的細緻柔軟的波浪線使人心情平靜。

    這種平衡的感覺從火焰河大量地注入到我的内心深處。

    火焰河裡有許多死者,他們好像正被狂風吹着,頭發豎了起來,舉着雙臂在喊叫。

    還有的死者隻把窄小的臀部和瘦腿伸向空中。

    他們苦悶的表情中也有使人心情平靜之處。

    那是因為他們顯然完全陷入痛苦之中,但是,表現他們痛苦的肉體本身,卻給人一種莊重的遊戲印象。

    看上去他們好像已經習慣了痛苦。

    在岸邊裸露着xxxx的死者,頭、腹、腰被燃燒着的火焰石擊中的死者也給人以相同的印象。

    從被揮舞着鐵棒的鬼怪追向火焰林的女死者們身上看到的則是,死者們以親切之情試圖與鬼之間繼續保持着折磨與被折磨的相互關系這一印象。

    我對住持說了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