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無一不過是夢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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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無一不過是夢幻罷了 (美國詩人愛倫·坡/日夏耿之介譯) 我們迎來了在山谷的第一個早晨。

    在寬敞的沒有地闆的土間裡有一口用厚闆子蓋了蓋兒的井,與這個房間和正房的爐竈相接的是一個鋪地闆的房間。

    我們在這個房間裡正圍着地爐吃飯,不知什麼時候,瘦成倒三角、隻有眼睛很大的四個孩子,在微暗的土間裡并排望着我們。

    妻子叫他們幾個一起來吃飯,他們卻一齊發出了歎息聲,這是代替“不,我們不吃!”的表示拒絕的聲音。

    然後,最年長的孩子告訴我說,阿仁想和我談談。

    昨天夜裡,我已經與阿仁會過面了,她正如鷹四所描述的那樣,身軀肥大,但除了某一特别的瞬間外,看上去并不算醜。

    她那肥胖的、像月光一樣青白的大臉上,一雙輪廓不甚分明的憂傷的眼睛,被發白的眼淚弄得有些凸起,有如魚眼睛一般。

    現在我隻能從這種目光中找到我所認識的阿仁的痕迹。

    阿仁散發着野獸的味道,妻子終于因貧血癱軟下去,于是我們返回了正房。

    隻有星男和桃子抱怨說想再多看一會兒阿仁。

    他們紅着臉、捏着鼻子,相互掐着對方的側腹,忍着就要爆發出來的笑,目不轉睛地打量着阿仁的全身上下,所以阿仁的孩子們便對他們産生了敵意。

    今天早晨,這四個瘦孩子之所以拒絕了妻子的邀請,恐怕也是因為這些沒禮貌的年輕人仍坐在這裡冷笑的緣故。

    吃完飯後,妻子由年輕人和鷹四帶路去看宅邸内部,我則由四個孩子帶着,到住在獨間兒的阿仁和她家人的住所去。

     “呀,阿仁,睡得好嗎?”我站在土間門口,向阿仁打招呼。

    和昨晚一樣,她那張又大又圓的臉在昏暗中顯露出痛苦的表情。

     阿仁把一些髒鍋和餐具像制陶匠陳列作品一樣擺滿身體周圍,下巴搭在喉部的脂肪袋上,痛苦地仰起頭,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

    早晨的陽光從我的肩上一直射到阿仁那體積很大的膝蓋周圍,可以看出阿仁歪坐在像是把馬鞍倒置過來的手制座椅上。

    昨天晚上我誤以為它是阿仁那身肥肉的一部分,覺得阿仁就像個圓錐形的臼。

    在阿仁的座椅旁邊,她的丈夫跪着兩膝剛要起來,卻又靜止在半途保持不動,默不作聲。

    阿仁的丈夫面容憔悴、閉目沉思,他昨晚也是一言不發地待命,隻要阿仁一用緩慢的動作示意,他就極為敏捷地跳将起來,把荞麥面做成的灰色炮彈給阿仁吃。

    與其說阿仁在與我和妻子會面的僅僅五分鐘的時間内都難以克制食欲,還不如說是為了具體說明阿仁所陷困境的一種表演。

     終于,阿仁痛苦地吐出大量的空氣後,帶着怨恨緊盯着我說:“沒睡好!盡做噩夢,沒有家的夢!”我立刻明白了阿仁為什麼想和我見面,以及阿仁的丈夫為什麼跪着兩膝緊靠着阿仁憂愁地注視着我了。

     “拆掉運往東京的隻是倉房,正房和獨間兒不拆吧。

    ” “不是要賣地皮嗎?”阿仁補充道。

     “你的居住問題不解決,土地和正房、獨間兒就都原樣不動,阿仁!” 阿仁和她丈夫并沒有特别表現出放心的樣子,但繞到父母身後注視着我的四個孩子都一齊微笑了起來,我知道阿仁全家人的不安已暫時被解除了,感到心情很愉快。

     “墓怎麼辦呢,蜜三郎先生?” “墓隻能原樣不動了。

    ” “S兄的骨灰在寺院裡……”阿仁說。

    僅僅這些對話,就已經把阿仁累得疲憊不堪了,她眼睛周圍浮現出引人讨厭的黑眼圈,嗓子裡像打開了無數通風孔一樣,聲音嘶啞。

    這時的阿仁确實顯得比一般的醜人還要醜上千百倍,而且顯得古怪。

    我挪開視線,近乎殘酷地想象:阿仁大概終究會因心髒病發作而死亡吧。

    其實阿仁對鷹四說過,她預感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并且擔心火葬場的焚化爐能否順利地容納她肥胖的身體。

     “阿仁感到,由于肥胖幾乎什麼活都不能做,而且每天還不得不大量進食,日益肥胖下去,這種生活完全就是浪費。

    聽到一個胖得驚人的四十五歲的女人鄭重其事地說自己食量超常的每一天是浪費,真發人深省。

    阿仁不是單憑一時的想法,而是從一切觀點出發,切實感到自己活着是浪費,盡管如此卻還在從早到晚不停地、毫無意義地大量進食。

    阿仁之所以厭世,是有充足理由的。

    ”鷹四非常同情地說。

     “先把S兄的骨灰從寺裡取出來吧。

    我還想看看寺裡的地獄圖,今天就過去看看。

    ”我和他們講好後走出土間。

    這時從背後傳來阿仁嘶啞的聲音。

    隻聽她帶着諷刺的腔調低聲嘟哝: “S弟要是還活着,絕不會賣倉房。

    蜜三郎當戶主就不成了,不成了!”我沒有理會她。

     我到坐落在正房和獨間兒之間的院子深處的倉房去找弟弟他們。

    嚴嚴實實地塗了防火用砂漿的厚門自不待言,就連由鐵絲網和木闆組成的雙重内門也敞開着。

    上午的陽光充滿了整個房間,使圍着樓下兩個房間的榉木結構材料的黑色和牆壁的白色特别鮮明,但是室内卻空無一人。

    我走進房間,查找刻在橫梁和門楣表面木構件上面的許多刀傷。

    它們仍然保留着粗暴的表情,和在我孩提時代對我威吓時毫無二緻。

    裡屋壁龛上懸挂的扇面,扇底被曬成茶褐色,勉強可以辨認出用墨筆書寫的拙劣的洋字母。

    右下角的署名“John,Mang”在S兄二十年前教我讀法的時候就已經不很清晰了。

    曾祖父曾偷偷穿過森林,到高知的中浜去見一個從美國回來的流浪漢。

    S兄說當時曾祖父讓流浪漢寫的字母扇面就是這個。

     二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我剛要登上狹窄的樓梯,卻被裸露出來的堅硬木材的一端撞到了太陽穴,疼得我叫了一聲。

    在喪失了視力的那隻眼睛的黑暗球體的内部,熾熱的微粒子交錯亂飛,讓人聯想起威爾遜在室中描繪荷電粒子擴散的狀态,同時也使我想起以前嚴禁進入古宅邸的禁忌。

    我就這樣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用手掌拭了一下面頰,手掌上帶着眼淚和血。

    鷹四從樓上探出頭,對用手絹按着太陽穴的我嘲笑着說道:“阿蜜,趕到菜采嫂和别的男人兩個人在一起的地方,還是先敲敲牆壁警告,再在這兒一動不動地等着啊!真是通奸者難得的好丈夫啊!” “你的‘親兵們’沒在嗎?” “他們正在修理雪鐵龍呢。

    對于六十年代的青少年來說,這種圓木結構毫無魅力。

    即使告訴他們這種老宅邸在四面環林的區域内獨此一處,他們也無動于衷。

    ”鷹四孩子氣地向他背後的嫂子表示他對這種建築樣式感到很自豪。

     上到二樓一看,妻子正擡頭看着支撐圓木屋頂的榉木大梁,沒有注意到我的太陽穴受傷并正在流血。

    這樣更好。

    因為我每次撞了頭,都會被一種原因不清的羞恥心所困擾。

    終于,妻子出神地感歎一聲,轉過身說:“好大的榉木啊,看樣子還能挺一百年呢。

    ” 留意一看,妻子和鷹四都有一點不好意思。

    令人感到弟弟說的“通奸者”這個詞的細微回音還徘徊在古宅天花闆上面的房頂構架周圍。

    但是這種感覺并沒有具體内容。

    自從嬰兒出事以後,妻子就從她的意識中摘掉了所有的性欲萌芽。

    在接近性的這個問題上,我們所共同切實預感的隻是一種必須忍耐相互的嫌惡和痛苦。

    無論是妻子還是我都不想忍耐。

    因此,我們很快就放棄了性生活。

     “這種大榉樹在森林裡如果要多少有多少的話,古宅邸很容易就能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