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森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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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力量 大客車像是出了故障,在森林的正中央突然停下了。

    妻子坐在大客車最後面的座位上,從胸到腳圍着毛巾被,睡得像個木乃伊。

    她幾乎要跌下來,我支撐着她,把她放回原位,擔心睡眠硬被中斷後會給妻子帶來什麼。

    原來大客車前方有個背着個大包袱的年輕農婦,在她身邊還有個像小動物似的東西,一動不動。

    我凝視了好一會兒,才突然發現那是臉朝對面蹲着的小孩,在陰暗的森林風景襯托之下,他裸露的小屁股和異常發亮的一堆黃色排洩物非常顯眼。

    林蔭道被兩側密密匝匝的常綠灌木叢遮攔着,逐漸向大客車的前方降下,所以,農婦和在她腳邊的小孩看起來就像是懸在了空中30厘米左右。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斜着探出車外眺望着。

    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危險感,時刻防備着因右眼失明而變得黑暗的視界中陷落的岩石後面跳出無可名狀的可怕之物向我襲來。

    可憐那小孩的排洩還在繼續。

    我很同情他,和他一樣陷入焦躁、膽怯和羞愧之中。

     林蔭道被陰暗而茂密的常綠樹叢包圍着,仿佛是在深溝裡奔馳,我們正停在這林蔭道的一個點上。

    在我們的頭頂上,隻有一片狹小的冬季天空可見。

    午後的天空,像流動的色彩一樣,一邊變幻着顔色一邊暗淡下來,緩慢地落下帷幕。

    我想,夜晚的天空将會象鮑魚的貝殼覆蓋着它的貝肉一樣籠罩住這邊的森林吧。

    想到這兒,閉塞的恐懼又向我襲來。

    盡管是在密林深處長大的,但每當我橫穿森林,回到自己的山谷中時,總是不能從令人窒息的感覺中解脫出來。

    我的感覺中樞裡,彙集着逝去的祖先們的感情之精髓。

    祖先們不斷地被強大的長曾我部①所追趕,一步步走進森林的深處,發現了僅有的這麼一塊能抵抗森林侵蝕力的紡錘形窪地,便住了下來。

    窪地裡冒出了優質的水。

    逃亡小集團的統率者、我們家族的“第一人”,他依據想象力,以窪地為目标而莽撞闖入森林深處。

    他當時感情的真髓,充滿了我的窒息感覺的神經。

    長①長曾我部,日本人的姓氏之一。

    這裡指姓長曾我部的地方豪族。

    曾我部是個無時無刻都存在着的可怕巨大的敵人。

    每當我不聽話時,祖母就吓唬我說長曾我部來了。

    那聲音的餘音,不僅使幼時的我,而且使八十歲的祖母也能确實感覺到和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的恐怖而強大的長曾我部的氣息…… 大客車從城裡出發,已經不停地跑了五個小時。

    在山颠的分叉點,除了我和妻子以外,所有的乘客都轉乘沿着森林外圍開往海邊去的大客車。

    大客車從城裡進入密林深處,到達我們的窪地後,又沿着從山谷中流出來的河流向下,再從山頂向海邊駛去,這條路是與這大客車的路線合并的,然而它現在正在荒廢下去。

    一想到我們腳下這條森林正中間的道路正在不斷荒廢,一種令人厭煩的打擊遲緩地傳向心底。

    杉樹、松樹、各種桧樹緊緊地擠在一起,幾乎讓人覺得它們全成了黑色的暗綠色森林的眼睛,凝視着被荒廢的道路所束縛的像老鼠似的我。

     我看見那農婦被身後背的大行李壓得上半身直向後仰,隻有腦袋向前耷拉着,嘴唇快速地動着,好像在說着什麼。

    小孩站起身,慢慢吞吞地邊提褲子,邊俯視自己的排洩物,正想要用鞋尖輕輕碰一下,農婦馬上扇了他一耳光。

    然後她粗暴地捅了一下用兩手護着腦袋的小孩兒,從大客車的側面繞了過來。

    大客車載上新乘客,再一次行駛進處于森林威脅下的沉默之中。

    農婦和小孩特意走到車的後面,坐在我們前面的座位上。

    母親坐在窗邊,小孩抱着過道邊放胳膊的扶手橫着坐下。

    小孩新剃過的頭和被粗糙的皮膚包裹住的側臉,一下子闖進了我和妻子的視野。

    妻子醉意猶存,用爛李子似的眼睛注視着小孩。

    我雖然也感到厭煩,但視線卻不能不被小孩所吸引。

    小孩的腦袋和皮膚的顔色具有一種喚起我們最壞記憶的力量。

    尤其對于妻子體内在飽和狀态下,郁結起來并開始結晶的東西來說,剛剃過的腦袋和完全失去血色的皮膚對她充滿了最尖利的惡性刺激,使我們的記憶毫不避諱地向我們的嬰兒做腦瘤手術的日子逆行。

     那天早上,我和妻子在有手術室的那一層的病人專用電梯前等待着。

    不久,外面的門開了,我們看到電梯的鐵箱到了,裡面青色金屬網的又一扇門抗拒着護士的力量,怎麼也打不開。

     妻子一說讨厭給嬰兒做手術,盡管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像要從那裡逃走似的上半身向後仰着,但還是拼命向金屬網的裡面望着。

     透過青色的金屬網,在像夏天的樹葉陰影一樣發青的微明之中,露出來躺在從特兒室推過來的滾輪床上的嬰兒。

    嬰兒像罪犯一樣被剃光了腦袋,皮膚發白而沒有生氣,就像撒上一層粉似的,眼睛緊閉着像兩條皺紋。

    我踮着腳,向嬰兒腦袋的另一側瞧去,與那種衰弱和不安的緊張印象完全相反,隻見積滿血和脊髓液的土黃色的瘤充滿活力而且不緊不松地,和嬰兒的腦袋連在一起。

    瘤很有威懾力,盡管它深藏在嬰兒自己身體的内部,但是卻使人真實感到自己無法統率的奇怪的力量。

    生下這個嬰兒和超過他統率力量的瘤的夫婦即我和妻子,也許會某一天早上醒來時發現我們各自的腦袋裡也長出這種充滿生命呼喚力的異物,與我們靈魂相關的所有的一切器官與那個瘤之間,正互通着匆匆進行着新陳代謝的大量骨髓液。

    那個時候,我們夫婦也将剃光腦袋,盡管感到自己像個粗暴的犯人,但還是要奔向手術室去。

    護士用力踢開金屬網的門,受到了刺激的嬰兒便張開像傷口似的黑紅色沒有牙的大嘴開始哭泣。

    那個時候他還具備用自己的哭聲來表現自我的能力。

     護士把嬰兒車向裝有好幾層門的手術室裡面推去的時候,妻子歎息道:“我總覺得醫生會說:‘來,把你們的嬰兒還給你們。

    ’便把切除的瘤拿過來。

    ” 于是,我和妻子都理解了,比起閉着蒼白的眼睛熟睡的嬰兒,腫脹着的土黃色的瘤更能讓人發現确切的實在感。

    嬰兒的手術持續了十個小時,疲憊不堪地等待着的我們夫婦倆中,隻有我被叫進手術室,輸了三次血。

    最後一次輸血的時候,我看到嬰兒的腦袋被他自己的血和我的血弄得很髒,便不由得想到,這豈不是煮在沸騰的肉汁裡了嗎?抽過血,判斷力減弱的我頭腦中浮現出嬰兒被切除瘤就等于我自身也被切除了肉體上的某些東西一樣的方程式,現實中,我感到體内深處的劇痛。

    我極力抑制住自己,沒有向非常有耐心地繼續做手術的醫生們問:你們現在是否是從我和兒子的身上切除了非常重要的東西。

    不久,嬰兒變成了除了用茶色的眼睛安靜地回眸看人外不能表示任何一種人類反應的存在體,回到了我們的身邊。

    我也又感到自己接受了某種神經網的切除,把無限的遲鈍當作了自己的屬性。

    而且,切除術所帶來的遺漏不僅清楚地表現在嬰兒自身和我的身上,而且在妻子心裡它也變得更加極端明顯。

     大客車進入森林,妻子喝着袖珍瓶的威士忌,陷入了沉默。

    這種舉動會成為在大客車裡正經的地方生活者們的乘客之間傳播醜聞轶事的材料,但是我沒想阻止妻子。

    不過妻子在入睡前,下決心在山谷中的村子裡開始新生活,把剩的威士忌連瓶扔向了樹叢深處。

    我希望把妻子帶入夢鄉的那瞬間的醉意是她的最後一次。

    可是,當我看見剛睡醒還充着血的妻子的眼睛正目不轉睛盯着農婦兒子的眼睛時,如同感到自己的腋下發熱一樣,便丢掉了妻子也許能開始無酒精的新生活這種幼稚想法。

    我隻盼望嬰兒的瘤給妻子帶來的感情體驗在這裡再生、亢進得不要太激烈,但是我逐漸不得不承認那隻是一種虛空的願望。

    妻子的呼吸不斷地變強、變深。

    對扔掉的威士忌真切地感到惋惜。

     售票員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