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森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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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天空逐漸地增加着黑紅色,最後染成了曬黑的皮膚的顔色。

    林中大道上薄霧低低地移動着,好像是道路周圍的森林下的雜草裡冒出來的瘴氣,在吉普車的車輪底下,慢慢地擴散着。

    在霧氣升到我們眼睛的高度之前,必須離開森林。

    鷹四小心地加速了。

    不久,吉普車出了森林,來到了視野突然開闊起來的高台上。

    我們停下吉普車,眺望着紅黑色天空的下面,一望無際的暗褐色陰影濃密地籠罩中,森林環繞着的紡錘形窪地。

    我們開吉普車過來,在高台處拐了個直角,然後沿着森林的斜坡,一直開到窪地谷間的頸部,從那裡過橋,再來到通向山谷的石闆路和反過來從窪地流出、繞着高台的邊緣伸向海邊的河岸人行道的彙合處。

    從高台放眼俯視,山谷的道路從窪地裡升起,在對面森林的始發處,像沙地中流淌的河流一樣忽然消失了。

    同樣,從高台往下看,村落及圍繞着它的水田和旱田都感覺隻有一個巴掌大小。

    那是因為環繞窪地的茂密深廣的森林攪亂了人們對于寬度的感覺所緻。

    正如瘋子隐士觀察的那樣,我确實感到我們的窪地隻是一個脆弱體,面對森林的侵略,它隻能做微弱的抵抗。

    與其說是窪地的“存在”,倒不如說紡錘形的樹叢的“不存在”這種印象更加自然地浮現出來。

    隻有四周的森林才是确切的實體,習慣了這種感覺之後,便發現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在籠罩着窪地。

    從穿過窪地中央的山谷底部的河裡冒出了霧來,現在村落就位于霧的底部。

    我們的家建在高處,它的四周很朦胧,隻有長長的石牆非常顯眼。

    我本想向妻子介紹一下我家的位置,可是眼睛又沉又重又疼,不能持續地注視那裡。

    “我要先弄一瓶威士忌,阿蜜。

    ”妻子好像是為了尋求和解似的用毫無自信的聲音說道。

     鷹四饒有興緻地回頭看了一下我和妻子。

     “那就不喝水了嗎?這裡可有山谷人說是整個森林中最甜的泉水呀。

    如果沒有幹涸的話。

    ”我勸妻子。

     泉水沒有枯竭,從路旁森林那一側斜坡的底部的一角突然冒出水來,形成了周長大概有兩臂環抱那麼大的水窪,不禁使人想到從那樣小的地方怎麼會流出水來呢。

    十分充沛的水形成了河,流到山谷間。

    在噴水的水窪旁邊有新的和舊的鍋竈,其内側的土和石頭都被燒焦了,黑乎乎的。

    孩提時的我也和朋友們在泉水旁邊砌過一個那樣的爐竈做飯,做湯來着。

    參加哪個集體去野營由孩子們自己選擇,但山谷裡孩子們的勢力分布卻由此而定。

    這種活動年年重複着。

    野營活動每年春季和秋季各舉行兩天。

    但一旦結成團夥,這孩子們團夥的力量将全年都發揮作用。

    對孩子來說,沒有比被驅出自己參加的集體更可怕,更恥辱的事了。

    當我彎腰到水窪,想馬上吮一口泉水時,我的大腦被一種感覺纏住了。

    那個小水窪,隻有它才保存着白天的光線一樣明亮的水底,青灰色的、朱色的、白色的,一個個圓圓的小石頭;随有點混濁的水卷上來的砂粒;水面的微微抖動,這一切都是二十年前我在這裡看到的東西,正是這些,是我真實的感覺。

    不斷地噴湧流淌的水和那時的完全相同,那時它也是這樣地噴湧着流淌着的。

    這是一種充滿着矛盾但對于我自身有絕對說服力的感覺。

    接着,那種感覺又直接發展成另一種感覺:即現在眼前彎着腰的我和曾經裸露着膝蓋蹲下去的孩提時的我并不是同一個人,這兩個我的中間沒有一貫的持續性,眼前彎下腰來的我對于以前那真正的我自己來說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現在的我與真正的我自己之間的本性正在失去。

    無論我的内心還是外表都沒有恢複的迹象。

    水窪裡透明的小小漣漪發出微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說:“你就是個老鼠”。

    我閉上眼睛,吮吸着水。

    齒龈受到涼水刺激,舌頭裡殘留着血的味道。

    我一站起身,妻子順從地模仿我彎腰下去,就好像我是泉水喝法的權威代表似的。

    可是,和第一次穿過森林的妻子一樣,現在,對于這個水窪,我也是一個陌生人。

    我感到身體在顫抖,過于強烈的寒氣重新進入了我的意識。

    妻子也哆哆嗦嗦地站起來,為了表示水很甜,她想微笑一下,可是紫色的嘴唇一縮,看起來好像是憤怒一樣暴露出牙齒來。

    我和妻子肩挨着肩,沉默着,因寒冷顫抖着,回到吉普車上。

    鷹四像看見了什麼很可憐的東西似的移開了視線。

     爾後,我們在越來越濃厚的霧中向山谷下面走去。

    吉普車關了發動機,在靜谧的氛圍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滑着,我們的周圍回響着車輪軋飛小石子的聲音和風吹過擋風蓬的聲音;此外,從林蔭道到山谷裡柏油路之間的陡坡上,除了夾雜着少許紅松外還長着高聳的栎樹和山毛榉,在稀疏松樹林中還傳來樹葉零散地掉落的十分微細的聲音。

    從高處的樹梢零散地落下來的樹葉被呈水平線橫刮過來的風所吹着,與其說是落下,倒不如說看起來更像在緩慢地橫向流動着,而且不停地發出一種漫無邊際的嚓嚓聲。

     “菜采嫂,你會吹口哨嗎?”鷹四一本正經地問道。

     “會呀!”妻子警惕地回答道。

     “到了晚上,一吹口哨、山谷中的人們就真的會生氣。

    阿蜜,你還記得山谷的這種忌諱嗎?”鷹四迎合我現在的心境,帶着一種自然的憂郁感說道。

     “當然記得,傳說晚上一吹口哨,魔鬼就會從森林裡跑出來,祖母曾說是長曾我部來了。

    ” “是嗎。

    我這次回山谷,才發現許多東西我都沒有記住。

    好像是記住了什麼,可又覺得不對勁兒,沒有信心。

    在美國經常聽到‘根除’這個詞,我想确認一下自己的根,回到山谷一看,我的根已經完全被拔掉了,開始感覺到自己是一棵無根草,這才是真正的‘根除’。

    我現在在這裡必須要采取适當的行動。

    到底該怎樣行動自己也不太清楚。

    隻是越來越強烈地預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動。

    總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誕生地,也不一定說明自己的根正埋在那裡。

    也許你會認為這是多愁善感,可是的确沒留下我們的草屋呀,阿蜜。

    ”鷹四露出與自己年齡不相符的無法恢複的疲憊感,“我甚至連阿仁都記不清楚,即使阿仁沒有那麼胖,我也肯定想不出來她以前的面孔,當阿仁認出來這就是自己曾經照料過的幼兒,開始哭起來的時候,我害怕地想,如果這個陌生的胖女人伸出來長滿脂肪的胳膊摸我的話,我該怎麼辦。

    我希望那種令人讨厭的畏懼沒有讓阿仁感覺到。

    ” 來到山腳已經是夜晚,每個混凝土橋墩,都以不同的角度走了形,扭曲的橋上臨時架了保護器材,從橋的對面傳來明快的警笛聲。

    青年們發出了暗号,可在黑暗中很難分辨出他們的雪鐵龍。

    去森林監督員那裡還吉普車和鬥蓬回來的鷹四,穿着從美國帶回來的像獵裝的衣服,可是看起來還是顯得很寒酸、矮小。

    我在腦海中描繪着這個弟弟在美國民衆面前扮演一個忏悔的學運領袖的情景。

    可是一從山谷裡擡頭仰望那居高逼人的黑色森林就好像在說,“你完全是隻老鼠。

    ”不得不聽這種罵聲的正是我,而不是弟弟。

    因攙着妻子渡過危險的臨時便橋而感到緊張,在我的心中,回到山谷的喜悅心情的萌芽正在萎縮。

    從正下方的水面吹過來的風中夾雜着密實的水珠凍成的冰刺兒,它刺激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那隻能看見東西的眼睛弄碎似的。

    從我們身後的下方,突然傳來一群不知什麼鳥的咕咕喔喔的叫聲。

     “那是雞!在曾經住過朝鮮人的村落,村子裡的小青年們養着雞。

    ” 通向海邊的道路上,從離橋一百米的下方有幾座房屋與谷間的村落分開坐落在那裡。

    那裡曾住過朝鮮人,被迫從事過森林采伐工作,因為我們現在正走在橋的中央,所以百米下面的雞鳴聲竟能直接傳到我們耳邊。

     “雞怎麼在這個時候還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