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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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要去客戶家兜上一圈哩。

    這就是工作,實在不好辦呵!”雉子彥高聲叫嚷,随即加快速度,(時速定有八十公裡)像一頭長毛獅子狗疾馳而去,身後刮陣黑色的旋風。

    我們若無其事地歎息着,直駛新宿,采辦食品。

     記得那些一味厭惡齋木犀吉為人的人,總在責難他,說他是自我中心,獨善其身,像個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對自己以外的事物全然不關心。

    實際上,也有這樣的情況比如,他自己一周前剛結了婚,卻蠻不講理地硬要制止我結婚。

    若把這說成是自我中心,獨善其身,恐怕也未嘗不可吧。

    可犀吉自有犀吉的邏輯。

    若是一味指責他全不管别人的事,無疑是不妥的。

    而且,他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即像個孤單寂寞的小孩那樣,他唯恐怕我結了婚,會築起一個把他和卑彌子排斥在外的窩,從而執著地反對我結婚。

    這一類的自我中心性格也有時可以稱之為親切或者坦白。

     一旦進入了新宿百貨店的食品部,那晚上聚餐的籌備工作确實成了齋木犀吉獨擅勝場的機會。

    我嘛,根本不在話下,就連卑彌子也沒有置喙的餘地。

    我隻能抱起購物袋,跟在犀吉屁股後頭轉,卑彌子則順手偷了檸檬幾個、巧克力若幹、大蒜一把之後,自顧自跑回大衆車,打着瞌睡等我們。

    是否要以說她有小偷小摸的小毛病呢?确實,你看他,為了挽救犀吉的盜車,自己也去偷竊水果和點心啦,而且,這好像是她生來的日常習慣似的,又幹淨又利索,如人飲水,毫沒冒什麼偷盜的危險,由于此,看來我們就不必為她辯護了吧。

    隻是,以上雲雲,是根據作者的感覺和當時的氣氛所說的話,面對卑彌子而言,怎麼樣也安不上什麼盜癖之類的言詞…… 齋木犀吉采辦起食品來真是入了迷。

    他一下到地下室食品部的這瞬間,就像禁欲者誤入了回教國的閨閣,為食品(裸露的肌膚上塗上油脂晶晶發光的美女們)的熱氣搞得暈頭轉向,眼花缭亂,差一些立腳不牢。

    而後,等到犀吉好容易站穩了腳跟,他随即露出像老鷹似的可怕的眼神,大步在食品的貨架間穿引,信手拿來随便采買,數量既多,價錢也選最高的。

    搞得食品部的主任把齋木犀吉誤認為是珠穆琅瑪峰登山隊的糧秣補給員一類人物。

    總之是,我緊跟在他的身後整條沉甸甸的裡脊肉、燒雞(光這就是五隻!)、莴苣、蘑菇罐頭、半熏制大馬哈魚、各式幹酪,外加葡萄酒、威士忌,不一而足,還有許多想不起記不清的食品都讓我抱着挾着。

    我在自動記錄器前付出的金額,除酒類飲料另行計算外,超過了一萬日元,由于我看出齋木犀吉現正處于慢性饑餓的殘餘影響之中,對他在食品上如此的浪費也便寬容大度了。

    他談情說愛的旅館費、籌備結婚的開支,早已把自己的積蓄花得精光,這樣,他那原來的美食家的真面目隻得在某個陰暗旮旯裡藏身了。

    這一想,我再重新端祥那犀吉,他不再有二重下巴了,我當然感到,在食品貨櫃裡發出誘人味道的空氣中,犀吉稍有過分的坦率,在他和我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我把這些食品堆上大衆車,而後,當犀吉把瓶裝酒小心翼翼地穩穩當當放進車座的一角時,我又折回店裡,特意為犀吉買了一罐全菲力克煙。

    我當然也該坦率地對他表示一下友情的。

    等到卑彌子從假寐中醒來,就像回歸山寨的山賊,向我們炫耀滿口袋的偷來之物,得意非凡。

    她特别起勁地自诩要為我們買回的雞,做一種世間無雙的沙司,這樣,她方才偷得的檸檬和大蒜可就大派用場了。

    就是這麼一種局面。

    說到卑彌子的辭令,若和犀吉的饒舌相比,倒也毫不遜色。

    “我讀過一本寫斯大林事兒的書。

    這書的英國人作者把斯大林寫成了一個有偏執狂的殺人者,他在本書的注解裡特别寫到斯大林曾說,沒有比加上魯吉亞沙司的雞子更美味的雞子了。

    看來是因為那種沙司是由大蒜、檸檬再加上蘇聯格魯吉亞特産的某種原料調制而成!所謂某種原料也許是俄國風味的荷蘭芹葉子哇,今晚上,你們可以嘗到用最近似于那種格魯吉亞風味的沙司作調料的雞子羅。

    這兒是東京,如若你考慮到這兒并非格魯吉亞地方的話,那麼,今晚上的雞子當然是東京最最上等的美味了啊。

    ” 我發覺卑彌子長期以來也在過着一種半饑俄的生活。

    從而,借着澆上格魯吉亞式沙司的雞子的話,曲折地表示對食物的渴望,雖比不得犀吉那樣顯山露水,可我想畢竟她是年輕姑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我對于她,也和犀吉一樣,自然優于寬容了。

    原來我,自開始寫小說以來,心理上的管道像易于上鏽積垢的自來水管,愈來愈變窄變小,從而在這次竟發現自己并不是什麼鬥筲小人,心裡便覺得十分寬慰。

    再則那犀吉和卑彌子的狂勢,又刺激起我的食欲。

    原來我自從患了多疑症,似乎有些胃擴張,隻須稍稍感到空腹,也便惶惶不安,因此當我一點點接近那齋木犀吉公寓裡的晚餐,便越來越覺得奮發昂揚。

    至少是,在我一天天無法排遣的孤獨感的蜈蚣觸手難以企及的高處,如今竟能和兩個興高采烈的友人,一起坐着舒适的德國制甲蟲型汽車奔向晚會場所。

    而且,雖說是尋常閑談,可當我一想象到檸檬、大蒜調制的格魯吉亞沙司,不由得像幼小時那樣天真地滿口生津。

     由卑彌子駕車,我們終于到達齋木犀吉的公寓。

    正好那公寓座落在本鄉的大學校後面,而且也是我大學裡一位友人所住的公寓。

    我正想把這點告訴卑彌子和犀吉,不想卑彌子已搶先叫了起來: “犀吉君報考後考上了你畢業的那所大學的喲。

    随後租定了這套公寓,誰知一年級生規定要去澀谷那邊就讀,他懶得去,也就退了學。

    一定有個人原來落榜沒取後來遞補入學的,犀吉君這次算幹了一件像人樣的好事哩。

    ” 我用責難的眼光凝視着犀吉,犀吉講了如下的讨厭事。

    “在那段時間裡,學生中間鑽進了像間諜那樣的人哩。

    我讨厭和這夥人搞在一起。

    而且,我對權威主義毫沒有興趣啊。

    ” 我和犀吉拿起皮箱、酒和食品,在公寓前下了車。

    挨了餓的小狗含恨地睨視着我們。

    可卻沒狂吠,隻像芭蕾舞演員那樣,蹦蹦蹦或遠或近地不斷彈跳。

    卑彌子這一回又自告奮勇去抛大衆車。

    于是,決定由我和犀吉先進入公寓,準備飯菜。

    關于他的公寓,據犀吉介紹: “每當我回到這公寓自己的房間裡,我的心情有如一下鑽進夢中巨大的母親子宮内,既忐忑不安,又感到溫暖。

    想來你不曾住過這種陰暗、古怪、不穩當、易搖晃、又潮濕、又有來曆不明的酸臭味的老式公寓吧?這時,你定然會心裡發怵,打起了退堂鼓的呵。

    嗯,諒來你沒有遇上這一類的倒運事兒吧?” 犀吉的這番話,對這幢公寓的性格真可說言而有中。

    登上公寓的一段樓梯,沿廊下走去,說也奇怪,不覺之間,在二樓和三樓的結合處,非歐氏幾何學的連接點上,歪歪斜斜的屋子,竟是犀吉的住處。

    看來他以這樣的住房為恥吧,一面帶路,一面一個勁兒向我介紹有關那公寓的各種警句和玩笑話,他說,我可不知道老早一部叫做加裡卡裡博士的電影,僅僅通過了小林秀雄的一篇随筆中的介紹,才略有所知。

    像加裡卡裡博士那樣的瘋子,不是就生活在我這樣的一間屋子裡的嗎?犀吉這樣問我,說起加裡卡裡博士,倒使我想起了那以老鼠學者為主人公的漫畫…… 一踏進齋木犀吉的居室,便引起了我的好奇之心。

    一看,便感到這與我學生時代自己住過的房間沒什麼兩樣。

    五鋪席大小的一間屋,牆角邊堆着書(其中就有引人注目的好書兩冊,即舒伯茨博士的《巴赫》),牆上用圖釘釘着一張複制品,除此之外,可說是家徒四壁。

    别無長物了。

    不過,在壁櫥中可能塞進了一些什物也未可知。

    我在門外脫了鞋,進入室内,捧着食品袋和瓶裝酒,咯吱咯吱踏着翹曲不平的地闆,跑上前去看牆上的複制品。

    這是一幅郭霍畫的扁桃。

    這時在地闆上彎着腰正想解開白皮箱的金屬卡子的犀吉,擡起頭來,看定正在看畫的我,而後,唯恐我要否定郭霍似地,忙不疊先發制人這樣講: “知道不?這是一幅叫做《花樹》的畫。

    是阿萊爾早春時剛開放的扁桃花哩。

    看來地面上殘雪未消吧?郭霍和他表姐夫叫做姆阿的俗物意見不合,可在他死後,郭霍仍為他寫了詩文作紀念,這幅精心繪制的畫則是送給他表組的。

    當然,表姐也好,姆阿也好,對郭霍的畫的妙處是全然不解的。

    郭霍當時沉浸于悲痛之中,并寫了悼念姆阿的幾句詩寄給他弟弟。

    ” 而後,犀吉把那首我在此後一直懷想的詩句念給我聽。

    他在此一瞬間,突然變得坦率和溫柔起來。

    可這也是發生在卑彌子未曾返回時的事。

    總之是,他的坦率性格,往往會打動我心中的柔弱部分。

    對于我,在這種溫柔狀态下的他是一種演技呢,抑或隻是坦然卸去心上铠甲之後的結果呢,這就無從究诘了,至于不滿意這種表現的人們,不妨把這理解成具有獸類或兒童那樣神秘的神秘性質為好。

     犀吉以他獨有的尖銳而常帶口吃的語調,可對于我卻能帶來美的感受的讀法,把那首詩念了兩遍: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死者其猶生, 死者甚猶生。

     而後犀吉像深于友情無限眷戀似地說:“我這兩年中好幾次險遭不測哩,好吓人哪,我差點兒要遭毒手,因為從銀座一帶的地痞流氓起,恨透我的人可不在少數呵!而在那種可怕的時候,心想萬一自己死了,能記住我的生者,怕唯有長老和你兩人吧。

    那個雉子彥,說實在的,隻要一天見不着我,就能把我忘個精光,他是無憂無慮的新一代啊。

    可長老不久也會死的吧,到那時,對于我,所謂生者,隻有你一個啦,隻要有了你,我便是生者,我便是生者,我是這樣唱着我獨特的進行曲,我是這樣和死的恐怖抗争的哩。

    你大約也知道我是害怕恐怖的死亡的吧?就是現在,一到晚上,臨到睡眠時,就像有鬼咬我肛門那樣的可怕。

    ” 我有感于郭霍的扁桃畫和犀吉過分天真的話語,變得傷感起來。

    我慌忙開動起腦筋要對他說幾句溫和話作為回報。

    對我而言,實際上也有一些傷感之處。

    即使我到了祖父那樣的年紀,恐怕也克服不了這樣的弱點吧。

    用十九世紀的話來說,大概這便是所謂“性格啦”。

    結果,我對他這樣說: “可你已經結了婚,再也不恐懼了吧?夜裡也不愁孤單了。

     她和你本人非常相像,也算是天作之合呢。

    ” “确實,她是和我相像的。

    我有時,以和親妹妹性交那樣的激動心情達到了性高xdx潮。

    萬一我要想讓生個孩子,最合适的女的非她莫屬。

    我今後也可能和她離婚,并再和其他女子一個個結婚,可關于孩子總感到像命中注定唯有她才有這種機遇呢!” “你不是說過要每個月給那個砒霜狂的姑娘錢用,讓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嗎?” “啊,那是我的不對啦。

    我原認為那隻是她的自我欺騙計劃,結果,那是為把我推入我的自我欺騙坑裡去所設的圈套啊。

    我從結婚以來,确實學到了不少東西哩。

    ”齋木犀吉悠悠然微笑着訂正了以前的想法。

     且說,照這樣過于直爽地表達相互間友情的男青年有時會閑得無聊。

    接下來能做的事,便是兩個人在方便時,會發現藏有性倒錯的性癖,抽簽決定誰是男型,誰是女型,除了沉湎于相互手淫或雞奸之外再無别法。

    當然,我們并不會做這一類的事。

    這時我細細去檢查那幅小小複制品上的印刷疵病。

    犀吉從皮箱中取出小提琴匣子,随手帶出大量的黴粉,向外飛舞,像是驚起了一隻吓人的小鳥似的。

    看樣子他象是打算去拉那把小提琴,可我懷疑抛荒了兩年之久的樂器還能發出什麼音。

    接着,我把食品袋、瓶酒全卸在地闆上,犀吉在調整小提琴的弦線,一面連臉也不朝我看,隻說“: “喝威士忌吧。

    在我那堆書和牆壁之間放了不少紙杯哩,你給找一下好嗎?” 我找出了紙杯,同時隻發現了好幾個用過的xxxx套。

    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

    在這間像倉庫一樣煞風景的房間裡,酷似兄妹的犀吉和卑彌子,總能發現哪個抓得着的處所,将就着像獸類那樣從背後的立位進行性交,這光景定然和那幅扁桃花的畫一樣的動人哩,特别是還用上這一種滑稽的膠制品! 這且不言,我為他和我自己在紙杯裡斟上了威士忌。

    犀吉一口氣把酒幹了,發出一陣特别孤凄的咳嗽聲,而後把小提琴塞在他下巴繭皮殘餘的下面,演奏起巴赫的無伴奏變奏曲一開頭的和音。

    他在恐怖的地下生活期間,也可能時時在練習小提琴吧?總之,若把他的演奏錄在音帶,并使之快速旋轉,那就會發出刺耳的尖聲,使人感到是種快闆調。

     “這會兒發出的音是這把小提琴生涯中最壞的聲音哩。

    真可憐!可我畢竟也快脫離了那外行人的境界了吧?”齋木犀吉仍然把小提琴夾在下巴和肩膀間,騰出左手,拿着威士忌的紙杯,像木偶演員出聲讓木偶叫喊那樣的聲調說。

     就這樣,一次次用威士忌鼓着勁,犀吉的巴赫演奏速度逐漸加快,多少有點像個樂曲時,我已開始醉了,而卑彌子也終于返回了。

    她從公寓管理人那裡借來了各種盤子。

    卑彌子答應,我們吃剩的雞骨頭,拿去給管理人的狗吃。

    當然不能說卑彌子全沒有作為家庭主婦的才幹,她畢竟是個日本的婦女啊。

     在卑彌子走進屋子後,在廊下似乎還有别人在。

    于是我站起身子,探頭向外看,在薄暗雲中,發出像狼狗在水泥道上奔跑時發出的腳爪音強烈的嗖嗖之聲,是一位小個子男人在練習那沒對手的拳擊。

    因為他腳上沒穿拳擊鞋,而代之以用橡膠闆切成腳掌大小的麻裡草鞋,從而那腳下的步法就有些拘謹,可橫擊出拳還比較矯捷。

    而在他的腳邊,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炭爐子在猛烈地迸散火星,原來是他剛跟在卑彌子身後搬來了這隻炭爐。

     當然我們也邀請他一起參加這晚的大聚餐。

    他是輕量級的職業拳擊手。

    當時十八歲,級别九段。

    犀吉在四國戰男孩時,跟他交手,被他擊倒之後便成了朋友,不過,那時金泰年僅十四,隻是拳擊館裡的跑腿,因而這次比賽是秘密進行的。

    齋木犀吉被擊倒後,完全心服了。

    他發現這個小個兒子少年的天才,和他交了朋友。

    據我所知,犀吉除自己以外承認是天才的,唯以金泰一人。

    犀吉真的為金泰盡心盡力。

    犀吉不久忽而成了大富翁,最先幹的一件事便是資助金泰的生活。

    在賽前金泰減肥期間,自己也節食,進土耳其浴室,陪着他瘦了好幾公斤。

     這一天,金泰臉色青蒼,蒼白的臉上,老沒刮胡子,足有三毫米長,眼神平靜溫良,給人以武士畫中瘦弱但卻善良的步卒似的印象。

    确實,他予人以鐮倉時代年輕的下級武士的印象。

    他是個左撇子,具有淩厲的回擊力。

    可他的下巴是脆弱的,而且是脆弱得像玻璃一樣的下巴。

    從而他是個極易擊倒對方,也極易意外地被對方擊倒的拳擊手。

    我們最初會面的那天,正好他因肌肉問題剛去了醫院。

    醫生和他的對話當時也在我們面前複述過。

    由于這非常感人,因而至念仍然記得清楚。

     “醫生檢查了我的身體,顯出像看毛毛蟲似的厭惡的神色。

    他一看連接在我纖細的骨骼上像怪物似的筋肉,考慮到我幼小時的糧食供應啦,現在的職業拳擊的訓練情況啦等等,就說當個日本人真是可悲。

    還說這樣的體格沒在拳擊賽中喪命,簡直不可思議呢。

    又說我當了個職業拳擊手,足證我是低能兒!”金泰用了羔羊說人話那樣無限溫順的語調說。

     原來金泰為了要從一貧如洗的東京港周邊的朝鮮人家庭的父親的控制下脫身,才當了拳擊手。

    從成為職業拳擊手那天起,對他們的比賽酬金頗有不滿,從而成為訓練場及體育報刊的惡語中傷少年。

    但他仍能坦然地和這類非議對抗。

    他也和犀吉一樣是個倫理學家,哲學人物。

    對一切現實問題(從拳擊賽的收益分配率到拳擊手證級的内幕,日本人拳擊手的發展前景)都有個人獨特的看法。

    他是以雙拳進行戰鬥的少年哲學者。

    就是在這次晚餐會上,金泰也加入了犀吉主張的行列,和我談了一些有關自我欺騙的個人意見。

    我認為我卻也受到了他的影響。

    話雖如此,在這晚餐會上有關自我欺騙的種種議論自然也不特别的明确。

    莫如說,對于為什麼把我當時的生活和行動方法叫做自我欺騙這一類,犀吉本人,說到哪兒,總也說不清楚。

    犀吉也好,卑彌子也好,金泰也好,還有其後加入的雉子彥,大家都是年輕人,不管怎麼受惠于哲學的,倫理學的素質,要這些年輕人,抓住一個概念的總體,把它徹底,完整地表達出來并非易事。

    他們無法從這一概念或意義領域的各個側面進行包圍。

    隻能就極其局部的方面展開尖銳激烈的攻擊。

     不過,即便如此,若從一個方面的攻擊打中意義的核心時,也仍能取得效果的。

    我從他們那兒,獲得了一生有關自我欺騙的局部零星的啟迪,确實由此受到觸動,最終受到影響。

     我們随意圍坐在金泰搬來的炭爐旁,用手抓着品嘗那卑彌子為我們做的澆上格魯吉亞風味沙司的雞子,(一會兒我們全都渾身散發出刺耳的大蒜味,不過誰也不介意。

    )吃厭了雞,有人就把裡脊肉和幾張莴苣葉疊在一起吃,有人則把半熏制的大馬哈魚夾在面包裡就着蘑菇一起吃。

    而且一直在喝葡萄酒和威士忌。

    不過,若有人酒醉得舌頭轉動不靈,則剝奪掉喝葡萄酒的資格,由卑彌子嚴加看管,原因是葡萄酒是從法國進口的舶來品,在我們買來的食品,酒類當中,價錢也是最高的。

    即便在這一時期極度貧困的生活情況下,按照犀吉的性格,他仍然甯可買一瓶白局雷,而不願用同樣價格去買五瓶日本産葡萄酒。

     我們全都猛吃猛喝。

    我特别對金泰無節制的食欲(因為據我所知,拳擊手應是常為減輕體重苦得要命的一種職業)感到擔心,即使怕多少會傷害了他的感情,可仍然向他問起了這一點。

    對此,他的答複是: “我每隔三十分鐘就要嘔吐一次的。

    在這期間消化掉的食物,一定是為把我的筋肉附着在我瘦小的骨骼上所不可缺少的啊。

    ” “金泰能把禁欲和享樂兩者交叉上演的節目安排得井然有序哩。

    你認為你自己吃得少有些不服氣嗎?這才叫貪心不足。

    你自己不也吃了不少嗎?”卑彌子代替金泰向我反駁。

    在用餐過程中,齋木犀吉始終熱中于闡明我的自我欺騙。

     比如他曾這樣說: “我們人類否定或超越了A瞬間的自我,變成了B瞬間的自我,而後再躍向C瞬間的自我,人類不是以這樣的類型而存在的嗎?這是薩特巧妙闡明的道理,我雖沒有讀過《存在與烏有》之類的書,可想來定然是如此的吧。

    可你,那樣的年輕,已經對這種類型的生活方式心存恐懼,夾尾認輸了。

    你總想模仿日本小小傳媒為你構制的你自身的亡靈,全不想向上跳躍,也不設想另一立場上的自我。

    但是人類本來隻應以剛才所說的類型而存在的,所以,你實際上在違反着自我的存在而生活下去的哩。

    這一點我稱之為自我欺騙!”而後,金泰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我還記得有一位次最輕級拳擊手的事兒呵。

    他在某日的比賽中,确信他已在第一回合赢得極為有利的得點。

    因此,從第二回合起,便不再向前邁出一步。

    隻是采取守勢。

    他打算把自己在第一回合取得的優勢保持到底。

    因此,這便成了在此後的幾個回合中連一次也沒出現過出擊的極為滑稽的比賽了。

    這樣,當這一膠着狀态的比賽告終之時,他被判了輸,而且,所有觀衆也都對他大為失望。

    他一直保持的第一回合的得點,實際上等于零。

    這樣的誤解,反成了威協啦!” 我并沒特意作什麼反駁,隻默默然微笑着吃雞子和莴苣,喝威士忌。

    我當然沒想跟在自己的亡靈後面亦步亦趨,不認為自己是個隻把第一回合的有效攻擊像xx毛似地珍藏在褲衩内,然後在其餘的一切回合裡到處躲避消耗精力這樣愚蠢可憐的拳擊手。

    不過,也有這樣的瞬間,超越了我自身,我心中産生共鳴的微弱呼聲直接飛向犀吉和金泰。

    确實,我要從A瞬間的自我,在B瞬間獲得完全自由的自我,在同一次戰鬥中,要在畢生所有的回合全都采取攻勢。

    實際上,也可能,當我赢得了小說家的名号之後,自己的生活中已無自由的感覺,反而常有束縛之感。

    這一點,可能已通過這一次我的多疑症,得到了表面也未可知。

     “對了,總之,我不是要和齋木犀吉一直交往下去嗎?現在的我,悶坐在書齋裡畢竟也一事無成的吧!”我在這一晚聚餐會上想到的竟達到這樣的程度。

    若是我是個更坦率、天真、開放、性格内向的感情家,可能接下來會大喊大叫,流着眼淚朝犀吉、卑彌子、雉子彥、金泰等人的臉上接吻的吧。

    ”是的,确實,自從我當上小說家,似乎一天天都在過着自我欺騙的日子!我有時想自盡,有時想出走。

    若喝了酒,又像瘋子樣爛醉吵架,老是煩躁不安。

    恐怕這便是自我欺騙在我身上作祟哩。

    在哪兒一開頭就不對勁了!啊!怎麼來救助我;用你們的自由,把我帶進真實的冒險世界去!” 不一會,所有人酒醉飯飽,自我欺騙的議論,就如雞子的最美味部分,迅速消失在我們的胃中。

    接着便是一場大亂。

    沒有摩托車的摩托車騎手雉子彥耍開了摩托車的車技,在室内打轉,而後,又跟隻使軟弱右手的金泰進行拳擊賽。

    正好十秒鐘,就被打倒在地。

    卑彌子又想起了什麼新的人世悲哀的根源來,獨個兒抽抽噎噎地啜泣着睡下了。

    不知不覺間金泰已蹤影全無。

    雉子彥也把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壓着卑彌子的背部和臀部睡着了。

    犀吉看着他們倆,隻在一邊微笑。

    由此,我想到也許雉子彥和犀吉間存在着同性戀關系也未可知。

    我不是同性戀者,(如有人把你的睾丸弄得癢癢,而當你也感到有些快感時,那家夥便說睾丸乃是小陰唇的變型,從而指稱你在性欲上屬于女性類型,斷定你是未來的性倒錯者。

    即便如此,你也切不可貿然斷定自己是個同性戀者,可照此說來,不是誰都不是同性戀者了嗎?)但看了别人的動作,馬上就能由此找到同性戀的影子。

    從而我武斷地認為,同性戀者也許覺得讓自己的妻和自己的同性戀者通奸是件愉快的事兒吧。

     猛然間,犀吉向我打聽時間,其時已是淩晨一時了。

    我一說,犀吉慌忙站起身來,從壁櫥裡取出一個包袱。

    而且當着有些吃驚的我的面,不大工夫,換穿上像軍人又像消防員威風十足還有一些與此相應的飾物的制服,這樣說: “從此刻起,我要當巡夜警察了,一塊兒去吧!” 3 我和齋木犀吉二人乘上了出租車,我打算着把他送到工作場地、自己徑直回公寓。

    可結果,我在犀吉打零工作夜警的大廈前和他一起下了車,就在警衛室裡度過了一夜。

    原因是一坐上出租車,齋木犀吉馬上不同于方才在晚餐會上的高興勁頭,一頭潛入極度抑郁情緒的泥淖之中。

    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丢在市中心這所大廈的警衛室裡受一夜的煎熬。

     我也曾考慮到犀吉的抑郁,是否由于沒趕上夜警時間所緻。

    他原來必須在正十二時去換班,可我們到達大廈時已是淩晨兩點半鐘了。

    不過,齋木犀吉仍然跟他前班的老夜警極其友好地進行了交接。

    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犀吉和老人之間能有如此出色的爽快大方的理解關系。

    我總感到老人一般是不同于自己的特殊的另一種人。

    我認為理解老人,被老人理解,非得自己也到了老年,此外再無别法,在此意義上,我是個經驗主義者。

    老人不是孩子。

    隐藏在孩子玫瑰色臉頰裡的東西,和在老人盡是皺紋那邊瞟上一眼窺得的東西是不同的。

    對待老人,也能和對待孩子采取同樣态度的人,我認為哪兒總有些特殊的地方吧。

    總之是,齋木犀吉跟加班兩小時半的老人談了不多幾句話,僅僅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吃剩下的雞腿,作為贈禮,也就解決了一切問題。

    這是個眼帶牧羊犬那樣的怨恨神色的小老頭兒,可他一走,憂郁的情緒又回到犀吉身上,而我也受到了感染。

     心情不快的我們一直待在大廈一樓的警衛室,直至清晨。

    其間,每隔一小時,便由電梯或樓梯,去屋頂,或在走廊上巡視,勤快地做巡夜工作。

    倘若在這一晚有強盜團夥或從動物園裡逃來的花鬣狗群侵入這大廈,而我們把這一些一個不剩地逮住,在次日的早報上肯定會有配上照片的新聞大肆張揚的。

    我認為齋木犀吉确實是夜警工作的合适人選。

    他喜好獨個兒在深夜起床。

    加之他好奇心特強,因此,一有什麼可疑的聲響,他會立刻奔到地下三層的配電間去。

     齋木犀吉在他值夜期間,一直悶悶不樂,大臉龐上布滿了皺紋。

    可這決不是他的本性,他是決不會甘心沉默不語的。

    面帶幽靈似的悲戚相的他,或在電梯内,走廊裡,或在警衛室,在深夜的大廈中有如暴露在野風中冬日山間的帳篷那樣的屋頂上,不斷地在我的身邊說些微尖而略帶口吃的唠叨話。

    這是有關各類倫理問題的唠叨話。

    還有這二年來有關他地下生活的冒險經曆,兒童時代極其複雜的家庭情況等全無虛假的心裡話。

     我雖也沉默不了,可饒舌之王仍然是犀吉,和他兩人在一起時,我幾乎從來不會破壞掉習慣于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心一意集中于自己的耳朵這樣的狀态。

    從這晚深夜到次日黎明的幾個小時,通過我受寒皲裂的嘴唇的話語,大緻僅僅相當于犀吉的百分之一。

    我和犀吉那樣,愁悶地搖着頭聽他的唠叨話。

     齋木犀吉這麼說。

    “我常說,我一想到死,馬上就會感到恐懼,不知你可有這感覺?對于死毫不恐懼或者并不特别感到恐怖的人究不知是否存在?一般的成年人雖則從外表看來确實如此,但這也不過是欺騙的結果罷了。

    怎麼樣?你自身怎麼樣?你想到死,想到虛無的永恒,有沒有害怕得要命?”他像孩子般天真地說。

    我默不作答,隻暧昧地搖搖頭。

    在這種場合,他并不等待我回答。

    他的頭腦總在考慮他自身,特别是在如此饒舌時的他,隻需要别人帶着耳朵聽,即便是對方沒安上發音器官也無妨,犀吉是和魚兒也能起勁地聊天的吧。

     “不過,我認為人類之死中最最可怕的死,是世界最末次戰争之日,所有城鎮中所有人統統死去的這種死哩。

    因為在這時,誰也不能再唱‘但有生者在,雖死其猶生’這樣的歌啦!我在蘇伊士戰争時,患上了熱病。

    在香港痊愈時,就不再認為戰争這一主題對于我,有什麼特别的魅力了。

    不過,一旦發生全人類的核戰争,那才是我現在冥想的最重要的課題。

    在我們第四期冰川期不知道有多少人類在滅亡?大約無法計數哩。

    可我們,作為世界最後的人群中之一員,也許要遭到最恐怖的死亡未可知,我真的讨厭,死亡啊。

    ” “我想我們也能和先我們死去的以天文數字計數的人類一樣,單獨一人地死去,在我們活着時也許不會有世界的最終戰争了吧。

    ” “不,認為并非如此的人也不在少數哪。

    ”犀吉滿懷激情地說,令人産生那确實是他自身對這問題長期來冥想所得的一個倫理結論的印象。

    ”倘若美國和蘇聯,或者美國、中國之間一旦發生核戰争,那确将成為世界所有人類的最終戰争呐。

    因為如果一國知道自身在核戰争中落後于敵國,(也不過落後了幾十秒種,二十世紀再加幾十秒便是這地球上人類的可悲的文明生命的壽命了。

    )那國的領導人,不論是赫魯曉夫、或者肯尼迪,馬上會按動第二個按鈕。

    所謂第二按鈕是由鉻線連接到收藏足夠破壞地球全表面分量的核爆炸物的倉庫。

    一個國家,在和敵國交戰時,特别是進行核武器殺滅戰争時,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和國民遭到滅絕,但一定要滅掉敵國和其國民。

    在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和共産主義國家之間的關系,在心理上,是最殘酷的神學的神之國和惡魔之國的關系,因此就成為這樣的局面了。

    比如,和共産主義征服世界的形象相比,認為還是世界滅亡的形象比較幸福的美國人、正如羅斯福夫人在英國廣播電台的對談中,答複白發蒼蒼形如螳螂的羅素爵士時所說,竟占絕對多數!” 我無話可說。

    在犀吉聲調的氣勢中,有一種超越議論的是非強使我沉默的力量在。

    可對我而言,卻也有此餘裕,可以考慮到這一瞬間在他的公寓裡,雉子彥和卑彌子正在貼體而眠這一類的事。

    結果,大約是因為我畢竟比犀吉大了幾歲吧,我又對自己的新婚妻子可能正和人通奸之時還在起勁地高談闊論有關世界滅亡的恐怖言論的犀吉,忽而感到了焦躁。

    我甚至回憶起他屋内有用過的xxxx套的事,無端地茫茫然似欲流淚似地生起氣來。

     “從今後你究竟打算幹些什麼?假若明天地球還沒滅亡,那麼在明天傍晚前,你對你的家人該仍然有責任的吧?你打算就這樣當個夜警和那個人生活下去!”我質問似地叫喊。

    “你已不再是孩子啦,現在結了婚,也算二十二歲的人了吧?就這樣耽于冥想,幻想着唯恐世界的末日将至,另外則幹些夜警之類的事,行嗎?” “啊,我在二十二歲上幹夜警。

    在這兒上班到今晚是第六十天啦,而且又結了婚。

    ”齋木犀吉從容不迫地回答。

    他饒有興味地注視着心情激動的我說:“二十二歲,我知道這是怎麼樣的年紀呵。

    你可曾讀過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他是自殺而死的,可他完全不想自殺呵,隻看他寫了這樣的詩: 人生于世求死不難 若要求生難于登天 馬雅可夫斯基二十二歲時,寫過一首《着下裝的雲》的詩呐。

    其中提到了二十二歲這一年齡的意義。

    這你知道嗎? 我的精神上找不到一絲白發, 也沒有老年人的慈祥! 用那聲的力擊碎這世界, 我在奮進,堂堂一男子, 二十二歲。

     他寫了這樣的詩哩。

    着下裝的雲是馬雅可夫斯塞二十二歲時的自我寫照,而我真想說寫的是我自身哩!我沒寫過馬雅可夫斯基那樣的詩,可我确信自己是着下裝的雲。

    我預感到我哪天定然會好好兒幹出些嶄新的事業來哩。

    這樣的我一面在幹夜警,一面在等待“我自身的時機,有什麼不好?再說我也不偷懶。

    經常就自己的倫理進行冥想,而後制卡片、記筆記,不就是這樣嗎?我不久要作傑出的冒險啦!隻須在那之前,這世界還沒滅亡!” 我定睛注視着齋木犀吉,這樣那樣地思忖,這青年到底會成為哪種人,幹哪類工作的《着下裝的雲》呢?考慮結果,對我而言,隻認為他可能成為一個傑出的人物吧。

    由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夜警的體會,使得我變得更加單純了吧,我為犀吉介紹的馬雅可夫斯基以及犀吉的存在本身所感動,我高興地暗下決心,從明日起,暫時之間,将和他共同生活。

    天一亮,我将去銀行,把存款悉數取出,充作和齋木犀吉一起冒險旅行的費用,結婚資金啦什麼啦算得了什麼!我确實愛我的未婚妻,我大學同學之妹,可在這一瞬間,我忽而發現結婚乃是塵世間為我安排的最大圈套,跟齋木犀吉在一起,我常被即使那時丢棄自己赢得的一切,也要朝他前進的方向奔去這樣一種全生命的心願攫住了。

    那是犀吉的魔法力量使然呢?還是來自我本身内部欲望不得滿足時的潛在能源的緣由呢? 這時,正好是我和犀吉第若幹次的巡邏,我們乘電梯,登上了屋頂。

    那是黎明降臨全東京的一瞬間。

    從銀座高檔屋頂,俯瞰黎明時的東京景色,确實離奇。

    我忽發奇想,初次感到,我為發行數三百萬份的大報寫過随筆的清晨,竟把我和全東京其他人一下子聯系了起來。

    但是,一讓我飽覽四周黎明時的東京,這都市看似像個不讓我甜蜜之夢企及的大怪物。

    所謂超越人與人之間的個人的聯系,究竟是怎麼回事?在這樣的大都市裡,這樣的事兒,是否可能? “據說美國的青年小說家,常有逐步争取當上總統候選人的雄心,不過,我想自己直到死,必定連當個都知事候選人的勇氣也沒有呵。

    特别是現在,在環視了這龐大的陌生人聚居的都會之後!”我坦率地向犀吉說出我的感想。

     “要是我,如果日本也有總統制,是最先要去候選的呵。

    ” 黎明的東京市中心,景色确實離奇。

    至少說,它是反人類的。

    我在北京,在莫斯科、巴黎、羅馬、倫敦、柏林,都曾從大廈屋頂,觀察過各式各樣大都市的黎明,可不論哪兒,也沒有獲得像這一黎明,跟穿着夜警服的犀吉一起看到的東京黎明那樣離奇的黎明印象。

    東京黎明有一種像榨油器對人們榨魂攝魄那樣的東西。

    那時候,我震懾于種種離奇的預感,同時又覺得魯莽的冒險精神油然而生。

    在過于天真疑似孩子們蠟筆畫的青色那樣藍色黎明天空下的大都市,是因為在此越過的噴氣氣流或是像冬天北海道原野半凍的河川那樣的顔色,沉積在好向條流動着的霧氣深處,看來如鋼鐵工廠裡陰沉沉的内部。

    這一想,在包容着把屋頂上的我們全身卷入漩渦的霧中的風裡,有一股鐵粉和重油氣味。

    而且,在哪條道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

    這是如齋木犀吉所說的世界末日的黎明。

    我把手撫按我上火的兩頰,粘在長長的胡須上的水滴随即濡濕了我的手指,就好比我孩童時奔跑在清晨草原之後短褲下膝蓋那樣的情況。

    我和犀吉兩個人一起慢條斯理地打起了呵欠。

     “噢,我們今天好好兒找個樂子吧!這會兒幹些什麼?”犀吉有力地說。

    “喂,幹點兒什麼吧!” 我開顔一笑。

    想起了一位青年詩人的詩句。

    “喂,去吧!上哪兒去?”我疑心難道是那位青年詩人,用和犀吉方才強有力的言詞,同樣的語聲、同樣的抑揚朗誦他自己的一行詩。

     這是青春之初熱情的雅歌。

     “先剃胡須,後洗澡,好嗎?然後,再幹别的去!”我像個比犀吉年長的人從容不迫又有生活情趣地回答。

     “啊,要是那麼樣,我倒知道有個最好的去處哩。

    那是除中午經常開放的土耳其浴室,就去那兒吧。

    ”齋木犀吉說。

     這天清晨,我們的夜警勤務,到七時為止。

    而後,我和仍穿着夜警服的犀吉出了大廈,朝東京灣方向走去。

    也和從犀吉跟地痞厮打那天起,他和我一起步行的所有日子一樣,他悠然自在,而我卻總是用了前傾的急步在行走。

    途中,我們碰上了一輛搜捕野狗的汽車。

    在那一帶,行人還極寥落。

    上載十幾條狗的車子停在一邊,再向前大約一百米的亮處,不像有行人的馬路上,看到兩個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子,忽地像老鷹那樣向前追逐野狗,可忽而又向後退回。

    令人想起多角形帶穗币燈籠上的少女畫。

     當時,我突然沉浸在戰時一件苦痛的回憶之中。

    從我患了多疑症突然發胖之後,我第一次以矯捷的動作,下奔到車道上,解開野狗搜捕車背後鐵絲崗上的門鈎,在這一瞬間,既有以驚人的速度向外脫逃的狗,也有不管我的誘導,仍然戰戰兢兢留在原處,始終不逃的狗。

    我正想把其中一匹矮小的長毛獅子狗往外拉曳,可手掌被狠狠咬了一口,從手指根淌出肮髒的血,混着那狗嘴裡的唾液,冒出了一個泡。

    我對那些死也不肯逃跑的狗産生了厭惡之情,我對我自己說,決不能像那些狗那樣地生活下去。

    不用說,我受到了犀吉那種倫理趣味的影響了。

     “喂,快跑啊。

    我們也将代替狗給逮去的羅!”犀吉叫嚷。

    而後我們幾乎以踏死此時正在亂奔中的野狗的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