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旅居墨西哥時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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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不久,我就開始擔心“雖然像以往那樣買了我的書,可能夠通讀這部作品的人該不會很少吧?”從我在講演會上回答提問以及周圍那些人的反映中,我清醒地意識到,這部作品沒能得到很好的理解,沒能與讀者實現溝通。

     而且究其原因,則是因為我熱衷于新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理論,把自己在書本裡讀到且認為有意義的理論寫到了自己的作品裡,并因此而進入了封閉的回路系統。

    在自己與海外作家、理論家們之間,卻打開了看似非常自信的通道,緻使《同時代的遊戲》成了寫作者孤芳自賞的小說。

    當時我曾做過這樣一番反省。

    讀者開始減少,自己的主題本身,甚至都沒有傳達到業已為數不多的讀者,在這種考慮下,為了讓少年們也能讀懂,我嘗試着改寫出了《M/T與森林中的奇異故事》。

     然而,對于小說家來說,竭盡全力去寫絕對無法成功的作品這種做法,誇張地說,卻是具有宿命般難以避開的魅惑。

    當然,一如我所預感到的那樣,這次仍然沒有成功。

    不過我也在考慮,經過一段時間後再來看,當時把自己逼進了那般混沌的處所,現在仍然能夠作為本我而生活至今,除此之外的所有道路卻都已經失去。

    而且,在我重新閱讀這部作品時,覺得那時盡力把自己所接受的文化理論具體融彙到小說裡去,試圖将其作為小說意象表現出來的努力,其實還是取得了相應的成果。

    我确切地認為,正是因為這種經曆,在我迄今為止的文學人生中,這部作品才能成為巨大的支柱。

    從那時起直至現在,在我的實際人生中,《同時代的遊戲》裡的某個意象會像令人懷念的記憶一般複蘇,再度成為我的新小說的内容,這種情況可謂不少。

     ——那個當時沒有被充分意識化的處所非常有趣。

    這裡我要舉一個例子,是《同時代的遊戲》的最後部分,主人公闖進森林深處的場面。

    他邁過“破壞人”被肢解得七零八碎的屍身碎塊兒,看到被封閉在玻璃球體内的那些有關村莊傳承故事中的人物,這種由過去通往未來的生氣勃勃的時間和空間的幻象。

    不過,那個意象、世界觀的原型,直接聯系着您最初寫下的短詩“雨水的水滴上/映照出外面的景色/水滴之中/另有一個世界”嗎? 現在我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其中的關系。

    聽你這麼一說,倒是真的存在着聯系(笑)。

    對于“水滴”,至今我仍然比較關注。

    世界在那裡被封閉起來,而且還是倒着的。

    此外,自己周圍的、當然也包括自己在内的現實便凝縮為一個完美的模型存在于水滴之中。

    因此,那個水滴裡就包孕了我們的過去直至未來的所有一切。

    早在孩童時代,我就曾經如此這般地空想。

     不久前,我被請去參加呼吸器官學會的講演會,在等待上台的那段時間裡,就肺的問題請教了那些專家級的醫生。

    嬰兒生下來之後,在進行第一次呼吸的那個瞬間,供其呼吸的肺裡面最小的單位,我記得叫做肺泡,無法計數的那一個個花蕾便吸入空氣,一下子就像肥皂泡泡一樣鼓了起來,如同花兒盛開一般,緊接着,呼吸便開始了。

    知道這一切以後,我确實大為驚異,同時也感到懷念之情,覺得“啊,就感覺而言,這與自己在孩童時代所想象的那個‘水滴’世界的模型倒是相似啊”。

    可以說,在我最初的意象裡,微小的事物會合起來,就能夠聚合為整體,而在那個小水滴之中,就存在着被凝縮了的所有事物。

    在我來說,那水滴便和森林意象構成了對比關系。

     我還有一個與此相近的空想:一塊小疙瘩從宇宙中的其他星球飛到了地球,是為了收集人類的語言,也就是收集文明而來的。

    它寄身于森林深處,隻要有誰在那小疙瘩前說話,那疙瘩就會變形、成長,我便為那已經長得相當大的疙瘩取名為“奇異”。

    我就是這麼一個孩子,總是把這樣一種意象放在自己的頭腦裡培育,并養成了持續進行各種空想的習慣。

     ——而且,那個空想本身就相當正确地直觀了這個世界的物質的基本構造,這也是一種奇異。

     是以最初夢見的事物為契機,把此前在書籍或雜志裡讀到的各種知識都黏附上去的那種意象。

    科學工作者在夢中,例如湯川秀樹①博士曾在自傳裡寫道,他就是在夢裡“看到”那個介子的形狀的。

    此外,據說詹姆斯·沃森②也是在夢中看到遺傳因子的意象、雙螺旋機構的。

    我對此抱有興趣,覺得人類似乎具有這麼一種能力——以夢的形式“看見”最為原理性的事物。

    我認為,對于像我這樣即便清醒着好像也能做夢的孩子,做夢的材料在村子裡倒是比比皆是,而那中心場所則是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