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六○年的安保鬥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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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啊。

    那麼,“峽谷中的森林”,也就是叫做“村子=國家=小宇宙”的場所,在大江作品裡的全面登場亮相,我認為始自于一九六七年發表的長篇小說《萬延元年的Football》。

    與這個爽快的題名正相反,作品所關注的是一九六〇年的安保鬥争之總括,以及如何從此處将問題推向深入,對于當時的日本青年來說更為深刻的這個問題,就流淌在作品的底層。

    動手寫作這部作品之前的那些苦惱,您在解說等文章裡也曾提及,可謂是七颠八倒、跌倒又爬起的經曆。

     在動手寫作《萬延元年的Football》這部作品之前,曾經曆過一段最為痛苦的摸索時期,花費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根本性的骨骼結構。

    在實際開始動手寫作之後,也還一直認為有需要開拓性地克服困難之處。

    總之,我是抱着這樣的決心開始寫作的:要在百年之間往返,要返回到相隔百年的過去,從那裡再度前往未來,而且,我要反複再現這個過程。

    萬延元年=一八六○年的農民暴動,還有以村裡青年們的足球練習為隐喻而準備的一九六○年的暴動。

    将相隔百年的這兩者連接起來,我就以這種形式開始了寫作。

    一八六○年曾發生叫做“櫻田門外之變”的政變,年号則從安政改元為萬延。

    此外,開創一個新時代的勝海舟等人也成功地遠航了美國。

    在開始寫作以前,是非常困難的,一旦開始連載,就相對順暢地寫了下去,這又與結尾處的新發現連接起來了。

     的确,我在青年時代經曆過的最大的社會事件,就是圍繞是否修訂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在東京都内擠滿示威遊行群衆的一九六○年的市民運動,當然,我本人也參加了那場運動。

    與此同時,自己也是一個考慮把該事件寫入小說之中并為此而苦惱的青年。

    細想起來,這兩方面都是沒有年齡差距的年輕人,可一個家夥在行動,另一個家夥隻是在注視着這一切(不久後也開始以該事件為主題而寫作小說),就這樣,我把自己一分為二,亦即實際參加示威遊行活動并因此而受傷的人物,以及另外一人,隻是一味進行思考卻并不行動的人物。

    這個人物郁悶地待在家裡讀書,可最終還是受了傷。

    考慮到這樣一個分身,便虛構出了二人組合——根所蜜三郎與鷹四這對兄弟。

    這種二人組合的方式還成為我其後小說裡的原型。

    比如将我最近的三部曲編入到一本書裡去的特裝版版本,被選作這一整套書之題名的《奇怪的二人組合》,即構成了我小說的基本要素。

    就這樣,有意識地想要把我自身一分為兩個人物并加以把握的創作技巧,《萬延元年的Football》是第一個例子。

     安保鬥争之後,組建向市民謝罪的團體并去了美國,後又回到日本的鷹四,來到其兄蜜三郎在東京的家裡,決定返回兄弟倆的故鄉——峽谷間的那個村子,蜜三郎和妻子便乘坐長途公共汽車穿越森林回到了家裡。

    我呀,寫作時第一次有意識地重新審視了那座森林。

    在我的印象裡,就在那兩位主人公發現了置身于森林之中的自我的同時,我也發現了自己頭腦裡的森林。

     ——就是“森林的力量”那章的這個部分嗎? 好像發生了故障似的,公共汽車突然停在密林深處(中略)。

     被郁暗繁茂的長綠樹形成的峭壁圍擁着的林道猶如深溝,汽車仿佛行駛在這深溝的溝底,我們就停在了林道中的某一處,頭頂上則是細長的冬日天空。

    下午的天空如同河流不斷變化的色彩似的褪去了顔色,同時緩慢地下降而來。

    宛如鮑魚的貝殼覆蓋住貝肉一般,夜空就要封閉這廣袤的森林了吧。

    盡管是在這座森林的深處長大的,可每當穿越這森林返回自己的峽谷時,我都會因為這種窒息的感覺而無法自由呼吸。

    在窒息感覺的中心處,積聚着死去祖先們的感情精髓。

    長期以來,他們一直被強大的長曾我部①所追殺,隻能深入密林深處、更深處,便發現了勉強抗拒着森林侵蝕力的這塊紡錘形窪地并定居下來。

    窪地裡不斷湧出優質的泉水。

    這個逃亡小團體的統率者、我們家族裡的“第一個男人”,他向着想象之中的窪地莽撞地進入森林深處時的感情精髓,附着在我那窒息感覺的導管上。

    那長曾我部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是個令人恐懼而巨大的他者。

    每當我稍有反抗之時,祖母便會威吓道:“長曾我部從林子裡下來了!”說這話時的回音,不僅對于幼兒時期的我,即便對八十歲的老祖母本人,也會讓其切實感覺到與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的那令人恐懼且巨大的長曾我部…… 從地方城市的起點出發,公共汽車已經連續行駛了五個小時。

     是啊,發現了森林,在此基礎之上,浮想聯翩地想象着森林中的人們。

    每當重新閱讀這部作品時都會發現,在如此構想而出的那些人物裡,竟存在着日本社會中的,以及在其後的進展中實際遇上的人物。

     ——我的頭腦裡浮現出了那個“患上貪食症的農婦”、傭人等。

    在大江作品裡,經常會出現大醜女①以及巨大的肥胖女人。

    不過,那個每隔上一小時就要吃“方便面”,一直在發胖,蜜三郎兄弟倆老家裡長年來的傭人,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過食症,或者叫新陳代謝綜合症,陷入這種症狀的那個中年婦女,不會是小說裡虛拟的滑稽故事吧。

     另外,剛才您說到的“最後的新發現”…… 我與蜜三郎和鷹四這二人組合返回四國的森林,那是我開始試圖進入自己以及與自己有着内在聯系的老家的曆史之中。

    我家并不是興旺發達的豪門,可這一族裡也曾有一人殺了蠻橫的弟弟,進而保住了整個家族。

    是有過這麼一個傳說,發生在農民暴動的混亂中。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那也是我們這一代人能夠看到的方法,好像對父親和母親的生活方式産生過影響。

    在我寫作小說的草稿時,這件事便逐漸作為真實事物浮現出來了。

     經過多次改寫——大約花費了三年時間,構成這部小說之原型的那些故事之一,就來自于祖父留下的日記。

    在閱讀這日記的過程中,了解到在拆毀與小說裡出現的屋子相同的老屋時,曾祖父的弟弟從十八歲直至将近六十歲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間地下室被發現了……這日記裡有着與這個故事相近的叙述。

    在曾祖父的弟弟的心裡,似乎存在着某個不為我們所知的信念,這信念支撐着他的一生,使他一直隐居在這地下室裡。

    我也曾思考,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便聯想到這位藏匿于地下室,絕不背棄自己信念的地下生活者,曾書寫并發出那些與自由民權思想共鳴的通信文章。

    于是,我便找到了結束小說的方法。

     我就這樣以自己的過去,故鄉森林裡以往的事件為素材寫了這部小說,就好像在山裡燃起一堆篝火,其周圍卻出現意料不到的烤焦了的空間似的,寫完小說後,我覺得自己因此而發現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好像是自己也不清楚,與自己連接着的老家以往發生的事情。

    好吧,那就安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