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故鄉的中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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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得以在大江先生的故鄉愛媛縣喜多郡内子町的母校大濑中學向您請教。

    從校舍那座搭建起來的高台上,越過小田川,可以一直環顧到您曾在那裡生長的老屋所在的村落。

    過一會兒,在天色沒有黑透之前,還想請您領着我們前去森林裡以及神社,從那裡能夠俯瞰村子的全貌。

     好吧。

    能夠不急不忙地眺望這一帶的景色,自從校舍建成以後,我這還是第一次。

    寬敞的道路修了起來,河邊的堤防似乎也被整備一新。

    但是,森林的景緻,毋甯說,倒好像跨越六十年而回到了以往……不過,沒看到孩子的身影。

    近來,難道孩子們都不在外面玩耍了嗎? ——大濑中學的校舍,是由您的朋友、建築家原廣司①先生所設計,于一九九二年建成的。

    現在從這裡可以眺望到的村落裡,那個大約一百五十戶人家、四百人規模的峽谷村落裡,唯有這裡像是另一個世界般充滿現代氣息。

    原先生随處引用大江作品中的意象并進行設計,聽說,這座校舍本身就是大江小說的一個隐喻。

    您從這裡畢業,是在一九五〇年,在那之後的半個世紀裡,叫做大濑的這座“峽谷村莊”,由于大江作品而成了繼承神話和傳說的那種靈魂再生的場所,而且,作為面向未來的力量,作為洋溢着鄉愁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場所,已經在世界範圍内成為大家所共有的意象。

     在這個世界上,原君是最仔細閱讀我的小說的人,還是讓我諸多受教的重要朋友。

    雖然他是一個藝術感受性很敏銳的人,在數學領域他也非常優秀,比如,他曾以集合論為軸線來分析我的小說,寫出了大意為“大江小說的整體,地形上的特定場所所具有的特征”的論文,說是把我小說裡出現的各種插曲總合起來,便會與這個村子的風景相重合。

    他還說,把他的這個理論延伸下去,就産生了有關這座校舍的構想。

    從我這方面來說,頭腦裡則會清晰地浮現出行走在這座校舍任何處所的孩子的姿勢,孩子眺望村子全貌的那種姿勢。

     進入這間音樂教室,距上次也已經有十多年了。

    不過,或許是因為得到很好的使用,從一開始就洋溢着一種實在感……構成這個巨大圓筒狀的混凝土表面非常平滑吧?建造這座建築物時,用高壓把混凝土噴附上去的技術已經被開發出來,原先生便采用了那種技術。

    後來,聽說這項技術還被應用于大佛像的建造,曾在這裡工作過的人也得以被再度聘用。

    混凝土牆面毛坯工藝法曾是戰後劃時代的做法,其代表性建築家是丹下健三先生,他就出身于這個愛媛縣。

    他的弟子那一代則是矶崎新,而比矶崎更晚一些的學生,便是原先生了。

    這位建築家實施了使得混凝土表面非常光滑的工藝法,在這種新工藝法上,他與前輩有着内在的聯系。

     ——來到這裡訪問,我首先想到的是《萬延元年的Football》開首部分的詳細描述,是在森林斜坡上發現“湧出之水”的蜜三郎,像是精神恍惚地仔細看着那泉水的場面: 我在水窪邊屈身彎腰,想要直接吮吸那“湧出之水”,卻被一個感覺所攫取——仿佛唯有這小小水窪明亮的水底才存留着白晝的光亮,那裡一顆顆青灰色、朱紅色和白色的圓形小石粒,還有略微将水弄渾便會卷揚而上的微細沙礫,以及在水面微微震顫着的一切,正是二十年前我在這裡所看到的東西!攫取我的,便是這麼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

    不斷湧流着的泉水,也與那時噴湧、流動着的水流完全相同,這是一種充滿矛盾可對我來說卻是絕對具有說服力的感覺。

    而且,這感覺直接發展成了另一種感覺——現在屈身蹲在這裡的我,與曾經彎下卷起的膝頭蹲在那裡的兒時的我并非同一人,在那兩個我之間也沒有持續的一貫性,現在屈身彎腰蹲在這裡的我是不同于真我的異質之他人。

    現在的我,喪失了真我自身的身份認同①。

    無論在我的内心還是外表,都沒有能夠恢複的線索。

    水窪裡透明且細微的漣漪發出汨汨聲響,聽上去是在告發我:“你這家夥真像是老鼠。

    ” 對,寫在那裡的有關“湧出之水”的記憶,對我來說非常特别。

    這還是剛進新制中學那會兒的事,當時我總在思考有關“時間”的問題。

    時間不能重複。

    河裡流動着的水也不總是同樣的水。

    這個水在下一個瞬間就不再是同樣的水,但是水流看上去卻依然相同,在感覺上也是依然相同。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而且,時間好像也是如此。

    進入森林後,“湧出之水”在鋪積着山楓那些染上紅色的葉片處流淌着,那是現在的水。

    在下一個瞬間,雖然已經不是現在的水,可看上去卻依然相同,當時,這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從這種事物開始,我繼而認真思考了時間以及生命。

    後來也是如此,每次回到村子都要去那裡看看并作相同思考,然後,在其他新的場所仍然作如此之感觸。

    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