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六三年 長子·光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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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認為,每個讀者都可以體驗到自己的實際人生與作品世界之間發生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呼應。

    所謂文學,确實可以與閱讀者産生聯系,從而越發開闊。

    就我本人而言,就曾數度體驗到大江作品中的内容與自己經曆過的事情産生聯系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現在,我可以請教有關光誕生時的一些情況嗎? 光是一九六三年六月出生的。

    當時醫生告訴我,孩子的頭部長了一個大瘤,必須進行手術治療。

    醫生還說,不知道手術是否可以延續孩子的生命,即便生命得以延續,也會遺留下殘疾。

    那位年輕的醫生特地來到我的處所,甚至說是“大概會成為植物人吧”。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從孩子出生那天起,我就每天前往醫院探望孩子,還要去妻子住的那家醫院探望妻子,生活就這樣持續着。

    要給嬰兒起名字,還必須進行戶籍登記,這些事情弄得我簡直暈頭轉向。

    就在這會兒,世田谷區公所的工作人員送來了通知,表示“聽說公子誕生了,好像還沒出院,不過盡管如此,也必須進行戶籍登記。

    直至截至日,隻剩下三天時間了”。

    于是,我就去和妻子商量,可妻子卻說,名字想讓我給取,并讓我辦理相關手續。

     當時我母親從四國來到東京,就住在成城那座租住的房屋裡,幫助我們料理日常生活。

    那會兒我正在閱讀西蒙娜·韋伊①的作品,雖然母親暫居在隔壁的房間裡,我卻因為陷于憂郁之中,每天奔走于兩個醫院之間,即便回到家裡,也幾乎不與母親搭話兒,隻是閱讀西蒙娜·韋伊的作品。

    那作品中有一個寓言,是因扭特人的寓言,說的是世界剛開始那會兒,這大地上有烏鴉,啄食落在地面上的豆子,但是四周一片漆黑,無法看清楚餌料。

    于是那烏鴉就在想,“這世界上若是有光亮的話,啄食起來該有多麼方便呀。

    ”就在烏鴉這麼想的瞬間,世界便充滿了光亮。

    韋伊在她的書裡寫道,如果真的希望、期待和祈願,隻要我們真的如此希望,那麼你所持有的希望,就會得以實現。

    雖然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是,假如神果真存在,不就會與那種希望、與那種在黑黢黢的世界裡尋找光亮的希望産生聯系嗎?從我的孩子降生時起,我就一直在考慮着這樣的問題。

     于是,我就對母親說起了從韋伊的作品中感受到的共鳴,告訴她“我打算從韋伊的書裡,給孩子取一個名字”。

    母親就說:“那好呀。

    ”我有一個不好的習慣,那就是在這種時刻往往會說一些不入耳的話。

    “我已經想好了,就叫烏鴉這個名字。

    大江烏鴉就是你孫子的名字了。

    ”我剛這麼一說,母親便怒上心頭,下樓去自己的房間了。

    我也感到了後悔(笑),卻是毫無辦法。

    第二天清晨,我正要出門去辦理戶籍手續,母親對我說,“烏鴉這個名字也很好嘛。

    ”于是我終于可以表示歉意了:“昨天真是對不起,我把名字改成了光。

    ”哎呀,說起來有點兒開玩笑的感覺,由于妻子的名字是“由佳裡”,而光這個發音則合着那個韻腳②。

     ——現在您說着這些像是開玩笑的話語,可在那個階段卻遠遠談不上笑話。

    說實話,作為年輕的父親,您當時正處于那種混亂和困惑之中。

     是的。

    而且,我的身上存在着某種樂觀的東西,在這種場合我會認為:好吧,既然遇上了這樣一種困難,那就竭盡全力幹上一場吧……雖然平常總是感到悲觀,可一旦遇上實際困難,便會端正态度,認真對待。

    這就是我的另一種性格。

    盡管被醫生說是“就連能否活下來都不知道”,可我那在新生兒病房裡的兒子,雖然頭上頂着一個大瘤,卻與那些患有内髒疾病、面色發青的孩子不同,他滿面紅光,在一天天地迅速成長,倒像是被産在灰椋鳥巢裡的杜鵑雛鳥引人注目地迅速長大一般,顯得精神十足,以緻被相鄰病床那位嬰兒的母親說為“讨厭”。

    我呀,就在那個過程中逐漸産生一個想法——設法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行,認為自己起的光這個名字是正确的。

     我們還是回到薩義德這個話題上來。

    在佐藤真導演的電影《格格不入》裡,友人前往醫院探視處于彌留之際的薩義德并作了證言的場面非常重要。

    薩義德的那位名叫邁克爾·伍德①的朋友這樣說道:薩義德憤怒至極。

    那是因為随着體力的衰弱,自己的言論活動無法充分展開。

    他知道巴勒斯坦的狀況已經極為糟糕,但是他并沒有陷入絕望,他懷有光明的預測。

    剛才你也已經提到了,就是“既沒有取代阿拉法特的選擇,也沒有其他道路可走。

    ……倒不是因為已經發現了其他道路,而是由于痛感有必要相信事态終将改善。

    人們肯定不會永遠繼續着這樣的悲劇,總有一天一定會發生變化。

    ” 薩義德知道自己将因白血病而死去。

    但是,他在與疾病作鬥争的同時,認為去世前仍要認真從事重要工作,不能停下有關巴勒斯坦問題的言論活動,這就是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