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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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讓我刻印章了嗎?” “對,我說今天有一個改姓的孩子,請您刻新的姓名章……” 恒島老師張大了嘴,拍着曬黑的額頭。

     “今天是一号啊,不好,我忘了去印章店取了。

    呀,失誤了。

    現在就要嗎?” “明早也可以。

    ” “那我就回家時去店裡取回來。

    明天交給您。

    ” 說完之後恒島老師又啊了一聲,用手拍了拍額頭。

     “不行,我明天休息。

    老家有人去世了,請了喪假,後天才回來。

    過一會兒就得走了,現在去時間不夠……” 最後的話成了自言自語,他抱着胳膊思考起來。

     “我去取吧。

    ” “咦?那多不好意思,不好不好。

    ” “是兒童公園對面那家印章店吧。

    不是太遠,沒有關系的。

    ” 雖然我沒去過那家店,但地方還是知道的。

     “不過……這樣啊。

    ” 恒島老師意外地輕易就答應了,于是朝代的新印章就由我去取。

     我帶着手包出了校門,以橙色的雲為背景,紅蜻蜒正在成群地飛。

    帶班之後,我經常加班到晚上,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個時間從學校出來了。

    取回印章我還要回到教員室,有幾個文件必須處理,不過我還是因這短暫的散步時間而雀躍。

    小時候因為忘了東西而被要求回家取,在回去的路上,平常經過的街道突然看起來變了模樣,實在很不可思議。

    就如同那時一樣,映入眼簾的東西都很新奇。

     邊走邊欣賞着紅蜻蜓,想起了去醫院探望住院的父親時的事。

    帶着小三歲的弟弟走上回家的路,大緻都是在這樣的傍晚。

    快要落下的太陽美麗得讓人屏息。

    睛天時途中路過的河堤上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直到父親的病惡化,我總是小聲哼着歌走在路上。

    不知為什麼我脫口而出的總是童謠,被小學六年級的弟弟嘲笑太老土。

     年方十五,姐姐遠嫁他方, 故鄉的依靠,也已渺茫。

     十五歲是我班上的學生五年後的年紀。

    這樣想的話總覺得很奇妙。

    雖然不是完全無法理解,但還是想象不到。

    我班上的女生穿來學校的衣服都很時尚,放學後和假日裡還有塗指甲油和彩色唇膏的,甚至有人已經有了手機。

    可是頭腦還是一個孩子。

    這一點半年來我深有體會。

    一點小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知道尊重别人的心情。

    就算看起來像個大人,内在的成長還是和以前一樣困難。

     當我在通向印章店的路上走了一半的時候,發現紅蜻蜓在做出奇妙的舉動。

     路邊的民宅旁停了一台小轎車。

    引擎蓋對着我的方向反射着夕陽的光。

    引擎蓋上,兩隻紅蜻蜓在晃動。

    一隻像跳舞一樣上下晃動,底下的一隻用細長的腹部頂向引擎蓋。

    我想知道它們究竟在做什麼,于是湊上去看,紅蜻蜒頂過的地方落下很多白色的東西。

     “是卵。

    ” 突然有人說話。

    我回頭看去,大概是别的小學的學生吧,一個沒見過的男生正頗為得意地看着我。

     “紅蜻蜓有時會在這樣發光平坦的地方産卵,把它誤當成水面。

    ” 天真的臉因想要繼續說下去的願望而興奮不已。

     “你知道得很多呢。

    ” 我彎下腰看他。

     “我在學習昆蟲。

    ” “将來想當昆蟲學者?” 我半開玩笑地說。

     “沒錯。

    ” 就像被問到明天的安排一樣,他平靜地答道。

     “叔叔說了,昆蟲有許多種類,所以要學的很多,怎麼學怎麼學也學不完,很有意思。

    ” “叔叔在研究昆蟲嗎?” “不是我的叔叔,是河邊的大叔。

    ” 一瞬間我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看來“叔叔”不是他的親戚。

     “那個人教我們夢想越大越好,于是我就決定做昆蟲學者。

    因為我喜歡昆蟲。

    ” 我一邊對少年報以點頭回應,一邊想起了自己的夢想。

    小時候的夢想。

    成為“女教師”。

    在電視劇一樣的人際關系中,和孩子們一起或哭或笑。

    現在這個夢想連實現方法都沒發現,就半死不活地被埋在了心底。

     “我現在就在學習。

    還有人送了昆蟲的書給我妹妹。

    ” “叔叔買的?” “不是,是媽媽。

    ” 說完,他突然露出很寂寞的神色。

     “因為叔叔被警察抓走了。

    ” 他突然說起了危險的話。

     “做了什麼壞事嗎?” 他嘴唇撅起,點了點頭。

     “他是自己去找警察的。

    新聞上說的。

    看了新聞,我和妹妹才知道怎麼回事,雖然松了一口氣,但是非常悲傷。

    ” 他到底在說什麼呢?又是紅蜻蜓,又是警察,新聞什麼的……在我尋找回話時,他看着引擎蓋上的紅蜻蜓,過了一會兒又看向我說: “夢想太小的話,就會轉個不停,像銅花金龜一樣。

    ” “銅花金龜……” 越來越不明白了。

    頭腦中滿是疑問,不知所措地看向對方時,包中的手機響了。

    目标是成為昆蟲學者的少年誇張地做出大人的手勢,示意我接電話,然後對我輕輕點了點頭,沿着夕陽照射下的小路走去。

    剪影畫似的背影途中突然變得高興起來。

    他加快了腳步,終于不見了蹤影。

     我的目光投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打開手機,上面顯示的是學校的号碼。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 “啊,我是岩規。

    ” 是教導主任。

    語調很嚴肅。

     教導主任讓我馬上趕往他說的地方。

     “薮下朝代惹禍了。

    ” 教導主任說的時岡老人的家我也知道。

    上周上了報紙的地方版。

    但是報道的主角并不是時岡老人,而是他家養的狗。

    對于迷路走進院子裡的小野貓,時岡家的狗喂奶給它。

     不久前校長還在全校的早禮上說起這個報道。

     ——大家也不要做那些歧視别人,或者袒護别人的事—— 教導主任說今天朝代想要殺死那隻小貓。

     “殺死?” “是這麼說的。

    我本來也應該一起去,不過現在怎麼也脫不開身。

    ” 03 “她在植物的外面往裡看,我知道哦。

    隻不過,我覺得她隻是來參觀的,畢竟上了報紙,來參觀的人有很多,裡面也有小孩子。

    ” 時岡老人惡狠狠地說着,滿臉通紅,我隻能深深低下頭。

    被他的氣勢壓住,我完全擡不起頭來。

     “所以我在家裡什麼也沒說。

    但是沒想到她會扔石頭。

    不止一塊,兩塊啊。

    ” 說到一塊兩塊的時候,時岡老人用拳頭打着自己的掌心。

     朝代在我的身旁,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

    我們站在時岡老人家的院子裡。

    夕陽照射的牆壁前,茶色的長毛母狗放低身子看着我們,眼裡流露出警戒的神色,偶爾像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在脖子上拴的繩子許可的範圍内嗅着地面,大概是在尋找逃走的小貓吧。

     事情的經過是朝代從珊瑚樹的縫隙間突然扔來石頭。

    第一塊投失了。

    可是第二塊馬上擊中了驚起身的小貓頭部。

    小貓叫着逃走了,旁邊的“代理母親”馬上開始尖利地叫,時岡老人急忙出來抓住了朝代。

     “我問出了家裡的電話,但是沒人接,家長單位的電話她說不知道。

    ” 所以時岡老人問出了朝代學校的名字,通過查号台查到了電話号碼。

     “就不該接受報紙采訪。

    真是的。

    不讓他們登家裡的照片就好了。

    讓這樣的壞孩子來扔石頭,真是不應該。

    ” 最後的話像是在對不知道跑去了哪兒的小貓說的。

     “真是十分抱歉,小貓我們來找,可能還沒走遠——” “不用了。

    ” 接着,時岡老人瞪着我,言辭激烈地說: “老師怎麼能這麼想。

    去找就好了,怎麼可能。

    讓那孩子道歉,好好地。

    開始她就沒道過歉。

    就那麼低着頭。

    就是總看電視,總玩遊戲啊,才會變得這樣不懂事。

    ” “薮下同學,快道歉。

    ” 我聲音嘶啞。

    時岡老人聽到“薮下”二字之後,目光嚴厲地掠過我的臉,然後又像針刺一樣瞪着朝代。

     “你不是說姓木内嗎?!那是騙人的嗎?想要撒謊逃跑嗎?” 他似乎誤會了。

    我急忙想要說明,但在我話出口之前,朝代低着頭小聲地說:“是木内。

    ”時岡老人兩手緊握拳,面目猙獰。

     “到底是哪個?!” “那個,她——” 我的聲音被時岡老人的怒吼蓋過。

     “你閉嘴!讓這孩子回答!” 在對方的壓力下,我沒能出聲。

    空氣像水底一樣安靜,視線一端的狗慢吞吞地動着。

    朝代依舊無聲。

    我也沒說話。

    時岡老人的呼吸聲漸漸變粗。

     當了老師的後悔此時蔓延我全身。

    那是之前多次逼迫到我的眼前,我有意回避的想法。

    我想馬上從這裡逃走。

    甚至對小時候夢想做女教師的自己懷有怨恨。

    身體前交叉的雙手因害怕和無助而發抖。

    我明明知道作為老師現在應該做些什麼,但是話不成聲。

    身體一動不動。

    感覺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無聲地下沉。

     能聽到時岡老人大聲的咂舌。

    朝代仍舊低着頭。

    她被劉海遮蓋住的臉上,不經意問留下一行眼淚,流過下巴滴到地上。

    緊閉嘴唇,朝代在靜靜地哭。

     “告訴你,就算你撒謊能騙别人,也不能騙自己。

    ” 低聲中蘊涵着怒氣和放棄,時岡老人說。

     “像這樣靠哭來蒙混過關,長大了就後悔了,就算後悔,告訴你,扭曲了的東西也不能直回來!” 誤會還沒有解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