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宗教觀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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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可惜您畢竟是某種東西,一個外來人,一個老是到處在趕路的人,一個老是引起人們頭疼的人,一個意圖不明的人……對這一切我基本上不責備您。

    您就是您這個樣子,我一生中見的已經太多了,所以見到您不見得就忍受不住。

    但您自己想想,您實際上要求的是什麼……您到這裡來不過幾天,就想要顯得比上生土長的人對一切都知道得更多了。

    我不否認,可能有朝一日會達到完全違背規定、違背傳統習俗的某種東西,但那時肯定事情不是以您所做的方式發生的,不是像這樣總是說不,而隻相信您的腦袋。

    ” 那個村長也是這樣,他同樣明确地表現出對K.的強烈反感,盡管這種反感的表達與前述有着細微的差别。

    “您是作為土地丈量員被接受的,可是我們沒有工作給您……沒有人留您在這裡,但這不是驅逐……誰敢驅逐您呢,土地丈量員先生。

    前面那些問題的不清晰已經欠了情,應該客氣地對待您。

    隻是您看上去過于敏感。

    ” 在猶太民族漫長的受難史中,人們曾經聽到過所有這些聲音。

    K.以可憐而又可笑的方式遭到了失敗,盡管他曾以那麼嚴肅而又認真的态度來對待一切。

    他始終是寂寞的。

    在這部長篇小說經過的所有不愉快的場面之上,在所有無事得來的不幸上隐隐約約地晃着這個口号:這樣不行。

    要想紮下根來,必須尋找一條新的、完全不同的途徑。

     在1914年寫的一個殘篇中,卡夫卡将這同一個基本感覺表述得更加尖銳。

    “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我來到一個村莊,這裡我從未來過,”這篇小說延伸至筆記本中十四頁處,然後遺憾地中斷了,這是小說開頭的話,“在農民的庭院前面到處看得到高大、古老的樹木。

    剛下過雨,空氣清新,一切都是那麼宜人。

    ”大牆上的一扇門敞開了。

    佃農的孩子們探出頭來張望,看是誰這麼晚黃昏時還經過村莊。

    叙述者吓得夠嗆,但他從一個過路人那兒打聽到了情況。

    “外來人容易對一切都感到奇怪,”他微笑着表示歉意。

    叙述者想在村子裡過夜,去找一家旅館,受到了觀察。

    與他說話的第一個人對其妻子說:“我隻是還想看看這個人将在這裡幹些什麼。

    他是一個陌生人。

    他完全沒有必要竄到了這裡來。

    你瞧吧。

    ”卡夫卡繼續說:“他談論着我,當我是聾子,或者當我不懂他的語言。

    ”接着是與這對夫婦的一番可怕的對話。

    這個外來人在他們那裡得到了一個過夜的床位。

    這裡一半是或全部是不曾挑明的敵對空氣,一切都發生在這種空氣中。

    “哪怕收留我對你們來說有一丁點兒不便,就請你們坦率地告訴我,我根本不會堅持。

    那樣我就到客棧去,反正我無所謂。

    ’‘他話這麼多’,那女人輕聲說。

    這不是侮辱嗎?竟用侮辱來回答我的彬彬有禮,但這是一個老婦人,我沒法反擊。

    于是這個女入這句收不回去的評語在我心裡起的影響比它應該起到的要大,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也許正是我之不反擊。

    我感到我理應受到某種責備,倒不是因為我說話過多,事實上我隻是說了非說不可的話;而是出于其他非常接近我的存在的原因。

    ”最後描寫的是,這個外來人無意地由于笨拙和誤解将孩子們從睡夢中驚醒,使整幢房子一片混亂。

     短篇小說《歌女約瑟芬,或曰鼠族》是卡夫卡最後一篇完成了的、由他親自交代付印的作品。

    在這篇小說裡,猶太人問題的陰暗方面、猶太人處境的不穩定也表現得很清楚。

    至于對這群受追捕、無庇護的老鼠的描述直接影射是什麼民族,恐怕根本無須明言。

    在這個民族最深的困境中卻始終存在着明星、文人、領導“人物”的虛榮性:這裡以特别強烈的譏諷描寫中心人物,這個中心人物相信這個世界期待着的隻是他,是他唯有的一句救世語言。

    這裡涉及的可惜也是一種恰恰在猶太人政黨和文學事業中特别常見的現象:某個人認為隻有自己負有責任,而對别人建議、做和說的一切,以居高臨下的嘲笑當做無關緊要的一筆抹殺,或者幾乎不加注意。

    ——可别誤解我的意思!無所托庇的老鼠們的處境同時也是一幅具有普遍意義的圖畫,是與惡的魔鬼勢力進行鬥争的孱弱的人類之象征。

    虛榮的預言家在其他民族中也存在。

    正是由于那不負責任、不講良心的“著名人物”昏昏沉沉的狀況在猶太人中處于猶太大衆苦難和心靈苦難的特别耀眼的光照下,它便仿佛是人類普遍苦難的特别尖銳的微型畫像,一種以漫畫手法顯示的清晰的縮影。

     在《約瑟芬》中同樣有通往積極解決的道路(這恰恰發生在卡夫卡最後完成的作品中,我覺得不能等閑視之)。

    女歌手約瑟芬抗拒着她的人民,在人民面前躲藏起來,而這個民族是這般狂熱地欣賞她的藝術,甚至将之視為不可或缺的。

    于是:“但這個民族是安靜的,不流露失望情緒、自以為是的一個内向的群體。

    他們幾乎是(雖然表面現象不是這樣)隻知給予,從不接受,對約瑟芬的東西同樣如此。

    這個民族繼續走着它的道路。

    而約瑟芬卻注定要淪落。

    馬上就會到來這樣的時刻——她最後的口哨聲響完,更無聲息。

    這是我們的民族永恒的曆史上一段小插曲,老百姓會克服這一損失的。

    ”将個人彙人民族的命運之中,同時對良心做最嚴厲的檢驗,在個人自由的基礎上悔過自新,這是要求個人主動配合的。

    這部傳記的讀者會找到足夠的依據,來證明卡夫卡是如何在他獨特的猶太人處境中尋求着與民族的聯系的。

    ——卡夫卡自然不相信單靠改變地理上的地點就足以達到這個目的;心靈的皈依在他看來同樣是需要的。

    兩者都必須進行,兩者都是必要的。

    心靈中的皈依——和外部生活條件的正常化。

     人們也許還會問,卡夫卡為什麼隻在日記和書信中、而未在其文學作品中闡明這個觀點。

    為什麼他作為作家始終隻通過譬喻、隻通過寓意或象征來表達自己的思想。

     首先應該承認卡夫卡式思維方法的獨特性,這種思維是在圖像中,而不是在推理中展開的。

    即使在對話中、在辯論中這種圖像也籠罩着一切。

    日記中有這麼一段美妙絕倫的充滿詩意的話(這是許多這樣的段落中的一段:“夢紛紛到來,溯河而上,攀着一架梯子向河堤上爬來。

    人們留步,與他們交談,他們知道一些事情,隻是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你們為什麼舉起手臂,卻不把我們擁入懷中?” 此外,不能将“寓言”和“象征”混為一談。

    卡夫卡從不用寓言,但在象征性方面卻達到了最高程度。

    一則寓言是“說彼道此”時出現的,這“彼”并不很重要。

    意味着希望的“錨”這個詞,它作為錨的特性本身完全不令我們感興趣,至于它是什麼顔色、樣子、大小則完全無所謂。

    所以它僅僅作為象形文字、含義明确、輪廓清晰地用來代表“希望”。

    而安徒生的“頑強的錫兵”表達的也許是一顆善良的、堅韌的、可愛的心靈,但還有其他許多東西,消融于永恒之中的東西。

    同時他也作為錫兵以他個人多方面的命運打動着我們。

    這個錫兵使我們感興趣的不僅僅是其抽象意義,而同時還有他那具體的形象。

    這是比喻和象征之間确切的區别。

    比喻使我們感興趣的僅僅是它所代表的、它所指出的東西。

    象征使我們感興趣的是它所代表的和意味着的東西,但同時也作為它自身、它具體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形象,它對我們叙述事件,并通過這種具體的叙述、這種特殊事實過程的呈示來表達某種遙遠的、普遍的東西。

    錫兵不再是比喻,而是象征。

    象征同時站在兩個平面上,一個是預感性地指出某物的,一個是客觀真實的平面。

    它以特殊的方式把兩個平面統一起來,像這個希臘詞本身意所表達的,将二者捏合在一起。

    ——效果是,人們越是深入錫兵的一切故事細節,就越是清楚地看到那普遍性的東西。

    《O.侯爵夫人》寫的是父母和孩子間的信任問題,但在這後面更高的層次上立着的是信任問題本身,是對世界秩序的信任。

    那麼這位作家為什麼不把他想要表達的具普遍意義的東西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呢?因為那是語言所道不盡的,因為它屬于永恒的範疇。

    作者在他叙述的特定事情中隻是寫下了一個無窮無盡的過程的出發點。

    寓言的途徑完全不同,它寫下的是這麼一種過程的結束點,寫下的是界限分明的小玩意地——一種疲倦的精神特征。

    與此相反,象征是精神上的出發㊣(36),是使個别的有限之光射入無限之中的一種活力。

    人們便根據這道光線照耀切面的距離,可以感到這裡涉及的是個性的、民族的或人類的事情。

    而這是同時發生的,以同樣一些話語,在同一個情況中。

     在卡夫卡描寫的一切場面後面都展示了這無窮無盡的一面。

    但這場面本身,在那放射出這種視線的平淡的叙述中也充滿了對大自然的愛和對大自然的忠實,充滿了細微的、永不令人厭倦的觀察(不妨讀一下——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城堡》中那宛若親曆其境的冬景)。

    隻有對生活懷着最深厚的愛的人才能夠以這種方式來叙述。

    沒有一句話不給這段描述加入一種新的色彩,沒有一句話是沒有意義的。

    這種獨特的掌握風格的藝術不僅僅是美學上的,而且也是一種道德上的現象,這是卡夫卡特别誠實的本質的一種反映。

    假如不過是用于進行一番樸素的現實主義的描述,這種能力同樣是偉大的。

    不過卡夫卡報道的事件當然首先意味着事件自身,但同時卻不僅僅是自身。

    從每一個細節中都放出一道光芒來,照耀着永恒,照耀着超越感官直覺的境界,照耀着理念的世界。

    這種通過人間的形式照耀永恒的現象在所有偉大的文藝作品中都存在着。

    可是在卡夫卡這兒,它成了他的文學創作的形式上的原則,簡直無法将緊密結合着的内容和結構區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