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訂婚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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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茨·卡夫卡曾将婚姻看得至高無上。

    他在《緻父親的信》中寫到過這個問題:“結婚、建立家庭、接受所有降生的孩子,在這不安全的世界上保護他們,甚至給予些許引導,這些我确信是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極緻。

    那麼多人好像輕而易舉地就做到了這點,并不能構成反證,因為第一,确實沒有很多人成功;第二,這些不很多的人多半不是‘做’這些事,而僅僅是這些事‘發生’在他們身上。

    盡管這不是那種‘極緻’,但依然是十分偉大、十分光榮的(尤其因為‘做’和‘發生’間的界線無法劃分得十分清楚。

    再說,說到底,這個極緻也不是至關重要的。

    隻要有一種哪怕距離很遠的、然而紮紮實實的接近就行了。

    并無必要飛到太陽中間去,但卻需要爬到地球上一小塊潔淨的場地上,太陽有時可以照到那裡,人們能獲取一些溫暖。

    ” 同樣,在如《十一個兒子》這樣的小說中,表現出弗蘭茨對家庭、甚至對父權生活方式的尊重。

    弗蘭茨把父權生活方式視為他父親的自然舉止,并十分欽佩。

    父親有一次向屋裡所有人宣布一個外孫女誕生的消息時那種欣喜若狂的狀态,在日記中得到一種混雜的描寫,其中夾雜着吃驚、内心深處的贊賞和輕微的、批評性的嘲笑。

    《判決》中子與父的關系也是這樣表達的。

    小說《十一個兒子》已經引起了一些激烈的争論,據我觀察,應該理解為自立為父、建立家庭的願望形象化。

    通過自立為父與他父親的榜樣分庭抗禮,也就是說,以自己同樣的父權的高大形象,同樣的樸實無華卻又近乎神秘的形象。

    弗蘭茨一次對我說的一句話與上述觀點沒有矛盾,弗蘭茨說:“十一個兒子就是正在寫的十一個故事。

    ”故事是他的孩子,在寫作中,他耕耘于偏僻的地域,但每每有所成就,這與父親的創造力頗為相似(在此我說的是弗蘭茨的觀點,而不是我的觀點),并可與父親的創造力比肩而無愧。

    當他有一次“強忍着啜泣”閱讀關于一八七0/七一年戰争的一本書時,心中浮現了他的理想:“當上父親,靜靜地與他的兒子談話。

    但是不可用玩具妖怪來取代真誠的交心。

    ” 再了解了所有這些之後便會明白,為什麼同第一次喚醒他結婚願望的姑娘的相會會在他内心深處激起幹層波浪。

    1912年8月他認識了F。

    在他的故紙堆中有一封1912年11月9目的信稿,我不知他是否已經發出此信。

    這封信已經十分尖銳地反映了他最初的恐懼和退縮這樣的心情。

    “最親愛的小姐!您不可再給我寫信,我也将不再給您去信。

    通過我的書信,我必然使您很不愉快,但我是無藥可救的。

    這是很清楚的,我沒有必要為此數完今夜的鐘鳴。

    這一點我在給您寫下第一封信之前已經很清楚,如果說盡管如此,我為什麼卻依然纏着您,為此您當然可以詛咒我見鬼去,假如我不是已經見鬼了的話。

    ——倘若您想要收回您的信,我自然可以寄還給您,盡管我很願意保留着。

    假使您真的要,請寄一個空白明信片給我,作為暗号。

    與此相反,我願盡我所能請求您保留我的信。

    ——您盡快忘掉我這個幽靈吧,願您生活得快樂安甯,一如既往。

    ” 盡管有這封信或信稿,布拉格和柏林之間的通信依然十分活躍。

    天平擺動了很久。

    姑娘心中産生了不信任感,弗蘭茨令她感到毛骨悚然(這也不能怪她),感到與事物的通常進程大相徑庭。

    她想要中斷關系。

    于是他對她的追求加倍地急切。

    一旦沒有信來,他便感到痛苦。

    有信來,疑慮又重上心頭,碾磨着他的心靈。

    他怎樣才能過一種二人過的生活呢? 于是很快就産生了誤解,産生了緊張空氣。

    我被迫承擔調解人的角色。

    這段時間内産生了我給卡夫卡的未婚妻的兩封信(1912年11月——關于這裡涉及的情況,可參見八十六頁)。

    我對這兩封信已經完全失去了記憶,它們是今年(1961)盛夏我那居住在美國的妹妹借訪問以色列之機給我帶來的,是我的手迹。

    她是為我從親戚朋友那裡弄來的。

    那時候,當我寫這兩封信時,卡夫卡毫無名氣,他僅在弗蘭茨·布萊的《徐培裡翁》以及《波希米亞》上發表過寥寥幾篇散文。

    他的第一本書《觀察》雖已編成,卻是在1913年1月才出版的。

    ——這兩封信結尾處提到的長篇小說是《失蹤者》(《美國》)。

    讀者肯定不會疏漏不見,盡管我當時處處透出青年人的幼稚,卻以一定的外交手腕對這位深為我的朋友所愛的姑娘做工作,争取讓她更好地理解他和他的獨特之處,我采用的方法是表面上隻不過(或主要地)宣揚他的父母對他缺乏認識。

    ——從長遠看,我争取理解的努力是無成效的。

     (第一封信) 柏林O17 大法蘭克福路137号 卡爾·林德斯特略姆股份公司私人信件菲利斯·鮑威爾小姐收親愛的仁慈的小姐: 非常感謝您友好的來信。

    我今天下午将同弗蘭茨面談,當然不會提到您的信。

    之後我将立刻寫信給您。

    如果——這是我的希望—一在這期間情況得到澄清,這樣做就變得多餘了。

    我隻想請求您.對弗蘭茨和他那經常是病态的敏感的某些方面從好的方面去想。

    他完全聽從一時的情緒馭使。

    總而言之他是一個隻想要非要不可的東西,隻追求一切中的神眼的人。

    他從來不退讓妥協。

    比如:當他沒有感到内心積聚着充分的寫作力量時,他有本事數月内一行也不落筆,而不願以半佳的、但是也不錯的作品來搪塞自己。

    他對文學如此,對其他一切也都如此。

    這麼一來,往往給人的表面印象是,他是乖張的、不正常的,等等。

    但是從來不是這麼回事,我從對他品質的準确了解中得知,在需要的時候,他甚至在選擇實際方法時表現得非常聰明機智。

    隻有在事關理想的事情上他不懂得玩笑,嚴厲得可怕,首失是嚴于律已。

    在這樣的情況下,由于他身體孱弱,由于他的外界生活環境(辦公室!)不十分有益,于是沖突産生了。

    隻有通過理解和善良才能幫助他脫離困境,應該意識到,對待這麼一個這般獨特、這般神奇的入,有必要采取與對待千百萬普通、平庸的百姓不同。

    ——我确信、您不會誤解我的話。

    請您(在)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下與我聯系。

    ——每天在辦公室内必須待到兩點使弗蘭茨十分苦惱。

    下午他略事休息,這樣隻有夜裡可供他“展開幻想的翅膀”。

    這真是憾事!而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它使我見過的一切文學作品盡皆黯然失色。

    假如他能有自由,得到 細心的照料,那麼他會做出什麼事業來啊! 我真誠地請求您,不要告訴任何入,我到過柏林。

    我 沒有拜訪任何人,隻與您交談過。

    ——我希望您一切順遂, 諸事如意。

     您真誠的 馬克斯·勃羅德 1912年11月15日 (第二封信) 柏林O17 卡爾·林德斯特略姆股份公司私人信件 菲利斯小姐收 寄信人:勃羅德博士 布拉格,郵政管理局 尊貴的仁慈的小姐: 弗蘭茨通過您的信似乎已經多少有了些準備。

    因為當 我向他暗示時,他很快就猜了出來,我無法長時間否認他 的母親看了您的信,等等。

    ——除此之外,事情的結果不 錯,他從現在起會較好地注意了。

     關于信的事我顯然沒必要多講:弗蘭茨的母親很愛他, 可她一丁點兒都不知道,她的兒子是怎麼個人,他有什麼 樣的需求。

    文學是“消磨時間”!我的上帝!好像它并不想 啃齧我們的心似的;但是我們樂意為它獻身。

    ——我同卡 夫卡夫人已經經常發生對立。

    假如一點理解都談不上,那 麼愛再多也是白搭。

    這封信顯然又證實了這一點。

    弗蘭茨經過成年累月的嘗試,終于找到了唯一合口的夥食——素菜。

    他曾多年遭受胃病之苦,而現在他是這樣的健康,神清氣爽,自我認識他以來前所未有。

    但是當然步,這時父母便懷着他們平庸的愛來了,想要強迫他回到肉食和疾病上去。

    ——睡覺時間的分配上同樣如此。

    他終于找到了适于自己的方案,能睡得好了,能在荒唐的辦公室中完成他的義務并進行文學創作了。

    父母們卻……我不得不感到痛苦。

    ——謝天謝地,弗蘭茨有着值得慶幸的倔強,堅持做對他有益的事。

    他的父母不願看到,為一個例外的人(像弗蘭茨便是一個)有必要創造例外條件,以使他柔弱的智慧不緻于枯萎。

    最近我不得不給卡夫卡夫人寫了一封長達八頁的信。

    父母想要弗蘭茨下午到店裡去。

    為此,弗蘭茨堅決地下了自殺的決心,已給我寫了一封訣别信。

    在最後關頭,我通過完全無所顧忌的幹預,在“愛着”他的父母威脅下保護了他。

     既然父母這麼愛他,他們為什麼不像對一個女兒那樣,給他三萬盾,使他得以脫離辦公室,在利維拉的共處,在一個生活費低廉的小地方創作上帝要求通過他的大腦播于人世的作品呢?——隻有弗蘭茨不處在這種情況下,他便永遠不能完全幸福愉快。

    因為他的全副身心呼喚着一種平靜的、獻給文學創作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在今天的情況下,他的生活多少帶有一種素食的意義,夾雜着一些稍愉快點的光明瞬間。

    ——這回您對他的神經質也可以理解得好一些了。

     現在出了卡夫卡一本美麗的書。

    也許這是吉兆,他或許可以開始純文學的生活了。

    他還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已 經進入第七章,我敢斷言它将取得偉大的成就。

     我不願意談論《諾爾納皮格》,這本書是我的作品中唯 一與我完全異化了的一本。

     謝謝您友好的關心。

     衷心祝願您! 您忠實的馬克斯·勃羅德 1912年11月22日 于布拉格,郵政管理局 與此同時,卡夫卡經曆着一個文學生産力的鼎盛時期。

    緊接着《判決》之後(還有那些後來發表的作品)還開始了一篇小說的寫作,其主人公叫“古斯塔夫·布克特”,這是一個“過着有規律的生活的普通人”的故事,這個人在三十五歲時死去。

    “強力克制住自己去寫作的欲望”,日記中接連兩次這麼說。

    還有:“腦袋裡血的沖擊和白白的流逝。

    這是多麼有損于健康。

    ”這是對自己充滿信心的強有力的語言,在弗蘭茨身上是十分罕見的。

    1913年5月,他嘗試着通過花園裡的勞動來消除高度激動狀态。

    7月1日,出現了“向往昏昏沉沉的寂寞的願望。

    隻面對我自己。

    也許在利瓦可以達到。

    7月3日卻是:“通過一次結婚擴展和提高存在。

    說教。

    但我幾乎預感到了。

    ”7月21日他将“一切贊同和反對我的結婚的因素作了一番歸納。

    ”這個震撼魂魄的文獻是以大字體寫下的呼喊結束的:“我這苦難的人!”和“什麼樣的苦難!”這篇文章述說了以下幾點: 1.沒有能力獨自承受生活的重負,不是說沒有能力生 活,完全相反,說我懂得同某人一起生活甚至是不現實的。

     但我沒有能力,去承受我自己生活的沖擊,我自己人格的 要求、時間和年齡的進攻、寫作欲不穩定的膨脹、失眠、接 近瘋狂的邊緣——獨自承受這一切我是沒有能力的。

    “也 許”這個詞我當然要加上去。

    與F.結合将賦予我的存在以 更多的抵抗力。

     2,一切都馬上引起我的思考。

    幽默雜志上的每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