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13)

關燈
廚房裡蒸氣缭繞。

    蘿蔔鍋裡又升騰起帶黴味的煙霧,升到天花闆,籠罩住我們的臉。

     我們看進熱騰騰的霧氣裡,它沉甸甸的,壓着我們的頭蓋骨。

    我們對我們的孤獨視而不見,對自己視而不見,不能忍受别人和自己,在我們旁邊的人也不能忍受我們。

     父親在唱歌,父親的臉唱着歌垂到桌下的十字架上,該死的,我們是個幸福的家庭,該死的,幸福在蘿蔔鍋裡蒸騰,該死的,蒸氣有時候咬掉我們的腦袋,幸福有時候咬掉我們的腦袋,該死的,幸福吞噬掉我們的生命。

     我的臉落進祖母開裂的毛氈拖鞋裡。

    那裡很黑暗,那裡是巨大的黑色安甯,那裡不許人呼吸,那裡是能夠讓人窒息的地方,被自己窒息。

    母親又哭又說,母親又說又哭。

    母親哭着說話,說着話哭。

     母親哭着說出長句,不能再被打斷的長句,要是這些句子與我無幹,将會非常美妙。

    但是它們包含了那些沉重的詞,父親又開始唱他的歌,一邊唱,一邊從抽屜裡拿出刀子,那把最大的刀子,我害怕他的眼睛,刀子切碎我想要思考的一切。

     母親突然停止說話,父親已經舉起刀威脅了。

    父親唱着歌拿刀威脅,母親隻是哽咽着喉嚨小聲啜泣。

     然後她又把一隻白色的盤子放上桌,餐桌已經布置好了,她小心地把一隻湯匙放進盤子,完全聽不到它碰到盤邊的聲音。

     我擔心桌子會屈膝跪下,還在我們坐到桌邊之前或者正在吃飯的時候它會倒塌。

     祖父從後院回來,鞋子上沾着污垢和雜草。

    他的上衣口袋裡有釘子在丁零當啷響。

     祖父所有的衣服裡都裝滿釘子,連他的禮拜天禮服的口袋裡也插滿釘子。

    有一次母親甚至在他的睡衣裡也發現一隻釘子,她氣極了,怒吼聲響徹房子。

     在房子的每個角落裡都擺放着裝了錘子和釘子的箱子和盒子。

    祖父掄錘子的時候,人們會一下子聽到兩個聲音,一個是來自錘子的,一個是來自村裡的。

    整個院子連同它的堅石地面都發出回聲。

    甘菊掉出纖細的白牙齒。

    我感覺到院子重重地壓在我的腳趾上,院子把它的重量放在我的腳上,在我走路的時候打我的膝蓋。

    院子堅硬、巨大、狂野地瘋長。

    我用盡全力大聲說話,錘擊聲把句子從我臉上撕走。

     祖父喜歡談論他的錘子和釘子,也喜歡談論一些人,說他們頭腦遲鈍得像釘住一樣。

    祖父的釘子嶄新、尖銳、閃光。

    他的錘子粗笨、沉重、生鏽,有着過粗的柄。

     村子有時候像一個籬笆和牆圍起來的巨大箱子。

    祖父把他的釘子敲進去。

     人們走在街上,能聽見敲錘聲,聽起來像啄木鳥在敲。

    回聲被從一道籬笆扔到另一道上。

    人們在籬笆之間四處走動。

    空氣在顫抖,草在顫抖,藍色的李子朝樹裡呼氣。

    正是盛夏,啄木鳥在村子裡飛。

    母親的雙手還在辛苦工作,祖母還擁有她的罂粟花,幾乎不在房子裡行走,祖父料理着母牛,還有他的釘子,父親昨日的酒醉還未醒,今天又喝了。

     溫德爾還是沒有學會說話,在大街上被人扔灰塵和石頭,被推進水坑,趕進壕溝,裡面的爛泥在發臭,被上學的孩子們用粉筆在背上寫字,不得不背着一後背的粉筆痕穿過街道,臉上被墨水塗得亂七八糟,直到他哭起來,才被放回家。

    直到他的臉被吓得扭曲,他們才放過他,直到他的脖子上全是毛毛蟲、蚯蚓和蚜蟲。

     當溫德爾一個人的時候,當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他說得很流利。

    我有時候聽到他在後院說話。

    我們坐在同一道籬笆旁,溫德爾在他家的院子裡,我在我家的院子裡。

    我吃着會讓人變笨的錦葵子,溫德爾吃綠色的杏子,有幾次因此而發高燒,等他恢複健康了,就又吃綠色的杏子,和自己說話。

     我問母親,隔開我們兩家院子的籬笆是否是屬于我或者溫德爾的。

    我想聽到它是屬于我的,我希望在溫德爾靠在這籬笆上時,能夠把他趕開。

    可母親說,籬笆是屬于我和溫德爾的,然後我就想詛咒他的那一邊一棵錦葵也長不出。

    我祝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