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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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一隻腳,想把沙子甩到河岸遠處,我看到他的腳是那麼白,洗得褪色,如同一些無生命的和沖刷出來的東西。

     祖父突然把鏟子插到河灘上,以閃電般的速度把我從水裡抓出來。

    他的面前遊動着一條細長的黑蛇。

    它長而細瘦,身子攪起波紋。

    遊泳時它平坦的尖腦袋翹在水面上方。

     它的身體像一根移動着的樹枝,隻是它更平滑、更閃亮。

    祖父遠遠地就看到了它。

     我想它肯定很冷。

     祖父用鏟子擋住了它的去路。

    他把它挂在鐵鏟柄上,甩到河岸的沙堆上。

     它美麗、可憎,又如此緻命,讓我畏懼它的生命,希望它死,我做不到。

     祖父用鏟子砍下了它的頭顱。

     我突然不再想做泥沼了。

    我用指尖猶疑地觸摸我的皮膚,它幹繃繃的。

     祖父還在從河裡挖沙子。

     馬沿着鐵軌吃高高的青草。

    它的頭和肚子上沾滿牛蒡塊莖。

     夜晚讓河流顯得更深。

    山谷裡還像白天一樣明亮。

    然而河流已經昏暗了,水已經沉重了。

     祖父從河裡爬出來,把沙子鏟到闆車上。

     他把馬趕到河邊,讓它飲水。

     馬彎下長脖子,飲下那麼多的水,我想象不出它的肚子有多深。

    但我知道,它要是渴了,能飲下一整場雨水。

     現在祖父把它系在車前,我們駛上山,回到村裡。

    車的橫木在滴水。

    沙子裡還有不少河水。

    我們後頭留下一對車輪痕迹、一道水痕、一條沙迹和一組馬的腳印。

     祖母拎着一隻柳條籃子從菜園裡出來。

    她在黑刺李樹叢後的廢鐵堆裡又找到一隻湯鍋。

     她在裡面盛上泥土,種入一棵天竺葵。

     祖母的天竺葵像紙花一樣毫無生氣,不過在祖母眼裡,沒有什麼比湯鍋裡的天竺葵更美。

     她在走道裡的一條木地闆上放滿了天竺葵,走廊門邊樓梯上的木闆上放滿天竺葵,院子裡花園門邊的木闆上放滿天竺葵。

     她的房間窗戶和廚房窗戶上都是湯鍋裡的天竺葵。

    豬欄旁的沙堆裡全是天竺葵的幼苗。

    房子裡所有的橫梁上挂滿湯鍋。

     祖母的天竺葵一生都在開花。

     祖父對此隻字不提。

    他一生都沒有說過天竺葵這個詞。

    他覺得天竺葵不醜也不美。

    它們對他來說無所謂,就像他皮膚上的毛發對我來說也無所謂一樣。

    或者他壓根沒看見它們。

     祖父死去的時候,祖母把她收集來的所有天竺葵都搬進他的房間。

     祖父被安放在一片湯鍋裡的天竺葵形成的森林裡。

    它們現在仍然是無謂的。

    祖父現在仍然對它們隻字不提。

     他死後,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祖母不再往家裡帶天竺葵和湯鍋。

     但那些她到彼時為止收集來的天竺葵和湯鍋,直到今天還在。

     它們現在已經很老了。

    它們相當古老了,它們一生在開花。

     我醒了。

    祖父又在敲錘。

    我聽到院子裡的錘擊聲變得又高又尖。

    所有的東西都興奮一陣子,再回複平靜。

    連空氣都發出噪音,草莖也撲騰有聲。

     現在我的睡意完全消散了。

    祖母在隔壁房間敲落床褥裡的暑氣,細絨毛飛出來,鑽進她的眼睛。

     接着祖母把滿滿的夜壺拎去後院,身後一滴一滴的長長水迹留在房間、前堂、走廊、院子裡。

    她的拇指也濕了。

     白天裡夜壺都放在床間的小凳下。

    上面蓋着一張報紙,人們看不到它,但走進屋子的時候能聞到它。

     每天夜裡我都聽到祖母在隔壁房間裡往夜壺裡撒尿。

    要是撒尿的聲音不一樣響,有幾次短短的中斷,我就知道,現在是祖父站在夜壺上方。

    祖母每天夜裡兩點半醒來,快速套上毛氈拖鞋,坐到夜壺上。

    要是她哪次沒有在兩點半的時候醒來,她就會直到早上才醒,我就會知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