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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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了不健康的深眠,接下來三天都要在病床上度過。

     她身上不疼,或者哪裡都疼,她從睡眠陷入半睡眠,從半睡眠轉入睡眠。

    第四天她早早起床去做未完的家務,鍋罐壺盆的丁零哐啷之聲直響到大下午,再洗刷清掃和在花園裡除草,直到夜幕降臨。

     祖母種的罂粟花是村子裡最美的。

    它長得比籬笆還高,開滿沉甸甸的白花。

    起風的時候,長長的莖稈兒打在一起,花顫抖起來,卻沒有一片葉子掉下來。

     祖母眼睛望着寬大的花瓣。

    她鋤掉花畦裡的每一根雜草。

     等到罂粟花頭變幹,變成枯草黃色,她就從抽屜裡拿出最大的一把刀子,把所有的花頭切到一隻大大的柳條籃子裡。

    她做飯的時候,鍋子掉下來,盤子在手裡打破,玻璃杯摔碎在她面前的地闆上,餐布發臭,不再一天天地擦幹那麼多髒碗碟,刀刃上滿是缺口,貓在廚房的椅子上打瞌睡,喉嚨口呼噜呼噜,鼾聲大作。

    祖母在縫衣針後講述她童年的罂粟花頭。

     現在挂在祖母床頭相框裡的曾祖母曾一下子把三隻罂粟花頭裡的子倒進祖母的喉嚨裡。

    祖母強咽下那些堅硬的種子,陷入深睡。

    父母和雇工去田裡,把她一個人留在屋裡睡覺,等到他們晚上遲遲回到家,發現她還在睡。

     人們還給她吃“烏鴉糞”(鴉片),味道像石膏,石灰質的,粗糙,辛辣。

    那一塊塊東西捏住舌頭,她因此陷入烏鴉一般黑的漫長睡眠。

     祖母的弟弟,愛哭鼻子的弗朗茨,有一天被人把一塊過大的烏鴉糞塞進嘴裡,他再也沒有醒來。

    他變得僵硬,臉上全是青色的斑。

    他們把他埋了,沒有葬禮,沒有音樂,因為他本來隻是想睡覺,棺材是在家裡打的,材料是從一個果醬箱子上拆下來的粗糙刺手的木闆。

     馬夫用他的手推車把弗朗茨運去公墓,他們穿過街道上的塵埃,穿過空蕩蕩的村子。

    村裡沒人發覺死了一個人。

    家裡也沒人發覺。

    還有足夠多的孩子,滿滿一閣樓間,滿滿一寝室,滿滿一張爐邊長凳。

    冬天裡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去村裡,輪流去上學,因為家裡沒有足夠的鞋子給所有的腳穿。

    家裡誰也不會想誰。

    就算一個人不在了,還有另一個人在。

     如今家裡隻有一個孩子,她有七雙鞋子,這孩子究竟是什麼呢。

    房子空空的,鞋子放在那,永遠是幹淨得發亮的,因為人們不再允許她在髒東西裡走,下雨的時候,她會被抱在手裡走。

     祖母清清嗓子,然後幾小時裡不再說一句話。

    有時候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唱《矢車菊藍是哭泣》或者是《喝葡萄酒的女人的眼睛》。

    她一次唱的是哭泣,一次唱的是葡萄酒。

    她的記憶裡有上百塊花畦,全種的罂粟花,所有在花園裡存在過的白花都在她臉上枯萎,在她走路的時候掉到地上。

    所有黑色的罂粟子都從她的裙子裡撒落,它們太重了,她帶着滿滿當當的罂粟子幾乎沒法走路。

     母親哭了。

    她邊哭邊說話,說的和哭的一樣多,和說話時一樣多,總有一條水和玻璃質的鼻涕流出來,她用袖子擦去。

     父親又喝醉了。

    他擰開電視機開關,望着空空的屏幕。

    它裡面隻閃爍着雪花,從雪花裡可以聽到音樂聲。

    父親的臉和屏幕一樣空洞,母親說,關上電視,而父親隻是關掉了聲音,讓它繼續閃爍,并開始唱歌,唱的是《三個夥伴,他們走出去闖生活》。

     唱到“出去”時,父親的聲音拉得很高,一邊指向窗外的街道。

    石子路上全是鵝糞。

    “他們曾在哪裡,在這廣袤、廣袤的大世界裡?”父親的聲音變得溫柔。

    “風驅動他們行走,因為沒有人,沒有人支持他們。

    ”村子裡的風在草莖和鵝糞上方顫抖。

    父親有臉,有眼睛,有嘴,父親的雙耳充滿他自己粗犷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