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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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膝蓋鑽進我的身體,于是立刻用掌心捂住傷口。

     也因為我還活着,恨意随之而來。

     我想用目光在它毛茸茸的大肚子上刺出個洞,用手在它熱乎乎的内髒裡翻攪,手伸進它的皮膚,直沒到手肘。

     老鹳草的粗糙葉脈上還凝着昨日的雨滴。

    我用它棕色的水洗臉,傍晚時果真臉頰通紅,我照照鏡子,看我是如何變得越來越美。

     我懷着仇恨将牛趕進山谷,在整座山谷裡尋找最大的鹳草叢。

    牛把它四方形的腦袋埋進草叢,骨棱棱的屁股對着我,我脫光衣服,這次我洗全身。

    牛轉身朝向我,瞪大的眼睛叫人生厭。

    我在它的注視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連老鹳草叢也顫抖起來,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粗糙。

    我飛快地穿上衣服。

     皮膚幹了之後緊繃繃的,還有點玻璃似的光滑發亮。

    我整個身體都感覺到自己在變美,我小心地跨出腳,以免打碎什麼。

    草莖好像随着我的步子柔順地鋪散開來,我害怕它們會割碎我。

     我的步态有點像祖母漿過的床褥。

    我睡進去的第一個夜裡,再細微的動作都會讓它沙沙作響,讓我以為是皮膚在沙沙作響。

     有時候我十分安靜地躺着,盡管如此,床褥還是沙沙作響。

    我害怕那個瘦骨嶙峋的高大男人就在房間裡,他在村子邊上買了座房子,沒有人知道,他是打哪來的,每個人都知道,他不必去工作,他把自己巨大的骨架賣給博物館,每個月都得到一些錢。

     這個男人一連好幾夜待在我的房間裡。

    我不停地在窗簾後、床底下、箱子後、瓷磚壁爐裡看到他。

     夜裡,當我的睡意被恐懼趕跑,我爬起來,在黑暗中摸索着家具,卻找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裡。

     早上,天花闆上落着灰撲撲的棕色飛蛾,它們晚上撞擊過燈罩。

     我抓住它們,我的手指沾到鱗粉,染成棕色,它們翅膀上我碰到的地方變得透明。

    我松開手,蛾子還在我膝蓋下方飛舞了一會兒。

    它們飛不到更高的地方去了,我用鞋踩,想要讓它們解脫。

    柔軟渾圓的肚子爆裂開,在地闆上噴濺出一條白色的乳液。

    惡心從我的鞋底升起,把它的繩索套在我喉嚨口,它的手又冷又瘦,像那些老人的手,我看到過他們躺在有蓋的床上,人們沉默地坐在前面,禱告。

     年邁婦女的頭巾上打着死闆的結,下巴在結的上方顫動。

    我看到她們稀疏潮濕的睫毛上挂着黏液,不明白她們的眼淚有什麼意義。

     那些床,祖母說是棺材,那些躺在裡面的人,祖母說他們死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以為我聽不懂這個詞。

    我聽得懂,即使以前沒有聽過。

    我成天帶着這個詞遊蕩,我在湯裡的每一塊雞肉中都看到一具屍體,祖母不再帶着我去死人那裡。

     但是,每當在工作日的下午,村子裡響起音樂時,我就知道,又有人死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死亡總是藏在房子的牆壁後面,人們從來看不到它,或者,雖然人們一生都與它為鄰,卻隻有在它該來的時刻才能看到。

     有一次,一個男人死在野外。

    他被雷電劈中了。

    他是一個女人的第一任丈夫,她後來嫁給了她的小叔子,後來小叔子死于肺病,後來她寡居多年,因為她沒有再嫁人,她的兒子長得像夏天在村子裡走街串巷收破爛的人,村裡沒有人像他那樣兩鬓都長了一簇灰白的頭發,當她兒子長大成人後,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現在還活着,他不得不自己給孩子洗禮,因為沒有人願意做教父,每個人都認為,要是誰和這個女人的孩子扯上關系,死神也會帶走他。

     後來,我進了城,我在大街上看到死亡,還在它該來的時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