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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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的失望以後,聽着吉美爾海軍司令關于太平洋的重要性這類一成不變的海軍老調,維克多-亨利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好吧,将軍,我知道您很忙,”他說,盡管事實上他對這場災難的心髒地帶的平靜狀态感到吃驚,對吉美爾樂于和一個并不很熟的普通艦長閑聊感到意外。

    總司令的舉止神情簡直和基普-托萊佛同樣的孤獨凄涼。

     “啊,好吧,我确實想着有一兩件事要幹,你也有你的事兒要辦。

    見到你很高興,帕格。

    ”吉美爾海軍司令忽然用一種打發人的口氣說。

     傑妮絲接了帕格的電話,熱烈地要他上她家住。

    帕格正要找個地方放行李,換制服,好上“加利福尼亞号”去。

    他開着一輛海軍汽車來;短暫并适當地逗孫子玩了一會兒;傑妮絲對他軍艦的遭遇說了幾句寬慰話,他隻是哼了一聲。

    她要他拿出白制服來,讓女仆趕快熨好。

    在客房裡他打開手提箱,把揉皺了的制服拉出來,他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跟着掉在地闆上。

     他穿着睡衣把信浏覽了一遍,這是他從關島到威克島的長途飛行中寫的。

    象他過去給羅達寫的那些情書一樣,這封信使他局促不安。

    這封信裡面沒有多少愛情,大部分是他對一向過的生活所做的理智而精确的叙述。

    經過馬尼拉和關島兩地的逗留,他和這個英國姑娘的整個關系——說是風流韻事也好,調情逗趣也好,談情說愛也好,不管怎麼說吧——顯得那麼遙遠、那麼過時、那麼生疏、那麼虛幻渺茫了!帕米拉是個美麗的年輕女人,但是有些古怪。

    她的古怪的最好證明,就是狂熱地鐘情于他,一個頭發斑白的美國海軍老兵。

    他們邂逅相逢了好幾次。

    盡管他嚴肅持重,在莫斯科那最後的動亂的幾小時,她還是在他心裡燃起了愛情的火花,以緻在“加利福尼亞号”的任命所引起的洋洋自得中,他盡情地盼望着新的生活,簡直把它當成真的了。

    而現在——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加利福尼亞号”、帕米拉、太平洋艦隊、美國的榮譽,還有——隻有上帝才知道——文明世界到底還有沒有希望。

    一聲敲門;是中國女仆的聲音:“您的制服,上校。

    ” “謝謝,啊,熨得太好了。

    我很滿意。

    ” 他沒把信撕掉。

    他覺得自己寫不出比這更好的信了。

    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拒絕一個年輕女人的愛情,這種情形既尴尬又可笑,再說别的話也沒用。

    他把信塞到衣袋裡。

    在到海軍 基地的路上經過一個郵箱,他停下來把信投了進去。

    郵箱“當”的一響,對維克多-亨利上校來說,這真是凄慘的日子裡凄慘的一聲啊。

     更凄慘的是到“加利福尼亞号”去的旅程。

    發出惡臭的水面上蓋着一層黑油,以緻汽艇連水波都攪不起來,隻是在煙霧中粘粘滑滑地突突響着,象破冰船那樣從水面上漂浮的烏黑破爛的垃圾堆中撞過去。

    汽艇從整個戰艦行列前面經過,因為“加利福尼亞号”泊在緊靠水道入口的地方。

    一艘接着一艘,帕格默默地注視着這些他非常熟悉的龐大的灰色船隻——他曾經在其中幾艘上服務過——都是煙熏火燎,炸得支離破碎,或者船頭下沉,或者船尾水淹,有的沉到水底,有的歪歪斜斜,有的船底朝天。

    他感到悲痛萬分。

    他是個戰艦派。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拒絕了進航空學校。

    在他看來,海軍航空兵幹偵察、轟炸支援以及魚雷攻擊都很好,但是不能作為主要打擊力量。

    他曾經和那些飛行員争論過,他認為戰争一發生,皮兒薄薄的航空母艦隻有離戰場遠遠的,忙于互相轟炸和機群混戰,而裝備大炮的戰艦則可以猛烈格鬥以争奪制海權。

    那些飛行員斷言隻消一顆空投炸彈或魚雷就能擊沉一艘戰列艦。

    他反唇相譏說,十六英寸厚的裝甲跟瓷器絕對不一樣,而且有一百門大炮同時開火,駕着一隻洋鐵皮小飛機的駕駛員恐怕也難于擊中目标。

     他玩橄榄球的經驗加強了這種自然而然的保守成分。

    在他看來,航空母艦就好比那種好出風頭的球隊,擁有一批愛玩花招的帶球的人,咋咋唬唬傳球的人;而戰艦呢,則是那種紮紮實實的進攻性球隊,黑壓壓的一堆人一下子沖過防線。

    這些頑強的寸土必争的人往往取勝。

    他這輩子一直抱着這種錯誤的想法。

    在自己這一行的關鍵性判斷上,他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對于汽艇旁邊經過的這些慘遭屠戮的龐大恐龍,别的戰艦派或許還能找出些辯解的借口。

    但是對于帕格-亨利,事實不容争辯。

    每一艘軍艦都是一個龐大的機械奇迹,都是象女人手表一樣精巧制成的浮動的龐然大物,能夠把一座城市轟成齑粉。

    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但是如果攻其不備,那些小小的洋鐵皮飛機就能把它們收拾掉。

    證據就在他的眼前。

    二十年來的争論已經結束了。

     夕陽把玫瑰色的光芒照在傾斜的“加利福尼亞号”的上層結構上。

    它向左舷傾斜了七度左右,抽水機有節奏地響着,噴出一股股又濃又臭的污水。

    汽艇靠上舷梯的時候,這垛布滿了一道道煙痕、給火燒成漆泡的油污的鋼牆,淩空斜俯在帕格的頭頂上,使他産生一種死亡臨近的暈眩感覺。

    他爬上傾斜的、一部分沒入水裡的舷梯時也感到暈眩。

     可算趕到啦!在古比雪夫的艱難時刻,在西伯利亞的列車上,在東京的大街上,在馬尼拉的俱樂部裡,帕格一想起他上艦就職的情景就感到興奮:列隊行禮的穿白制服的水兵,接受檢閱的儀仗隊,水手長發出顫音的哨子聲,在舷梯上握手的指揮官們,以及在為迎接新艦長而打扮得五彩缤紛的雄偉戰艦上得意揚揚的巡禮。

    從前他經常在這樣的儀式中扮演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

    但是作為主角,作為核心人物,作為新到任的“艦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吃一輩子苦頭也是值得的!可是眼前卻成了這副樣子! 維克多-亨利踏上“加利福尼亞号”傾斜的後甲闆時,一股腐爛的惡臭向他迎面撲來。

    他說:“請準許登艦,先生。

    ” “請吧,先生。

    ”值日軍官漂亮地行了個禮,他的紅紅的孩子氣的臉很動人。

    他穿着油污的咔叽制服,戴着手套,挂着望遠鏡。

    五具屍體停放在後甲闆上,蓋着滿是水漬和油漬的被單,濕透了的黑皮鞋伸了出來,鼻子把被單拱起,細細的水流從他們身邊沿着傾斜的甲闆向值日軍官站的地方淌過來。

    這股氣味一部分是他們發出來的,但是還有好多别的臭味混在一起——一座造給人居住的巨大機器破碎了,崩潰了,發出各種氣味:冒出來的煙味,抽水機的汽油味,燒焦的油漆、木頭和紙的氣味,燒焦的肉味,腐爛的食物味,破爛的廢繩頭味。

    沒刮胡子的水兵和軍官穿着肮髒的衣服到處閑蕩。

    主甲闆上,在髒東西、垃圾堆、亂七八糟的水管、散亂的彈殼和彈藥箱中間,龐大而清潔的、完好無損的上層結構聳立在黃昏的天空中。

    長長的十六英寸大炮,前前後後保養得清清爽爽,剛剛刷上了光亮的灰色油漆,炮口安着炮塞,炮塔毫無損傷。

    艦上到處架起了高射炮。

    這艘戰列艦半死不活地漂浮在水面上,盡管受了傷,卻依然是堂皇的、宏偉的。

     “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

    ” “是嗎,先生?哦!是的,先生!華倫斯東艦長等您好久了。

    ”他朝一個穿白制服的通訊兵打個榧子,讨人喜歡地凄然一笑,說:“真糟糕,先生,叫您看見本艦成了這副樣子。

    本孫,報告艦長亨利上校來了。

    ” “等一下,你們的艦長在哪兒?” “先生,他和打撈軍官們在下面的前輪機艙裡。

    ” “我認得路。

    ” 那些甲闆和過道都異乎尋常地一動不動地傾斜着。

    維克多-亨利從這些熟悉的地方走過去,爬下陡斜的梯子,煙、汽油、油漆氣味以及一種可怕的臭肉味兒嗆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在昏暗和惡臭中下到更深的地方,意識到這些氣味彌漫的空間就是魚雷爆炸的彈穴。

    維克多-亨利下到前機艙,裡面有四個軍官擠在一個很高的高架走道上,正用強光的手電照看一片浮油的水面。

    由于眼睛引起的錯覺,看來傾斜的好象是把發動機淹了一半的水,而不是這個隔水艙。

     維克多-亨利甚至沒有寒暄幾句,就加入了營救軍艦的技術性讨論。

    抽水機來不及排出從魚雷打穿的洞裡灌進來的水,所以艦身正在緩緩下沉。

    事情就這麼簡單。

    帕格問還有沒有抽水機,能否用拖船或輔助艦來排水。

    然而整個停泊場都在嚷着要抽水機。

    弄不到更多的抽水設備,就無法及時防止這艘戰艦下沉。

    艦長華倫斯東面容憔悴,穿着油污的咔叽工作服,看來約有六十來歲,對帕格提出的其他辦法陸陸續續地作出悲觀的答複。

    補上那些窟窿得好幾個月的水下作業。

    它們分布在艦體的十幾個部位。

    派潛水員封死被打壞的部位,再把它們一個一個關閉,又不可能及時完成。

    一句話,“加利福尼亞号”雖然還沒有沉底,已經是完蛋了。

    談的都是關于隔艙間的空隔①,關于粘合修補,關于送回本國徹底大修,以及關于一九四三或一九四四年才能重新服役等等的話。

     ①艦船上隔艙之間的空隙,以防液體由一艙流入他艙。

     華倫斯東帶維克多-亨利到了上面的艦長室。

    重新呼吸到從頂風的舷窗吹進來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