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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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這出戲的角色現在分散在世界各地。

    他們的舞台變成了一個星球,在隻照亮一半布景的太陽聚光燈下旋轉,而且總是從東邊轉向西邊。

    在德國人侵入俄國的日子,在最東邊的人,是萊斯裡-斯魯特。

     天剛蒙蒙亮,在莫斯科西邊三百英裡的地方,無數隻德國手表正指在三點十五分上,這時候,德國的大炮,沿着一條一千英裡長的戰線,從冰凍的波羅的海直到溫暖的黑海,開始隆隆地轟擊。

    同時,成群的德國飛機,提前起飛,越過邊境,開始轟炸蘇聯的機場,把成百架的飛機炸毀在地面上。

    晨星依然在大路的上空,在鐵路的上空,在芬芳的原野的上空閃爍,這時候,裝甲兵縱隊和步兵師團——無窮無盡的年輕強壯的條頓人,頭戴鋼盔,身穿灰色軍服,在通向莫斯科、列甯格勒和基輔的廣闊的波蘭平原上,向着微露橘黃色光芒的烏黑的東方滾滾地大步挺進。

     太陽出來不久,在莫斯科,一個滿臉愁容、渾身發抖的德國大使對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說,既然俄國顯然要進攻德國,因此元首明智地命令德國武裝部隊為了自衛首先進行攻擊。

    據說,莫洛托夫那張灰色的、平闆的橢圓形臉上露出了一種稀有的表情——驚訝。

    曆史也這樣記載着,當時莫洛托夫說:“我們該受到這種對待嗎?”這位德國大使傳達口信完畢,就溜出了房間。

    他畢生為了恢複拉帕格①精神即俄國和德國的鞏固聯盟而工作,最後終于被希特勒槍斃了。

     ①拉帕洛,意大利城市,1922年德國和蘇聯在此簽訂條約。

     不隻是莫洛托夫對這次入侵驚訝。

    斯大林也驚訝。

    在俄國,隻有斯大林的一言一行舉足輕重,因此紅軍和全國也都驚訝。

    這次進攻,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戰術上的成就,其規模達到了空前絕後的程度。

    三百五十萬武裝人員突然襲擊了四百五十萬武裝人員。

    六個月之後珍珠港的突然襲擊,雙方各自隻有幾千戰鬥人員卷進去,相比之下,規模差遠了。

     共産黨的曆史學家利用事件來證明他們的教條。

    這對宣傳有利,然而是壞的記錄。

    有些事實無法用黨的理論來解釋,就被丢在一邊了。

    在這場俄國人叫作“偉大的衛國戰争”——他們不喜歡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名詞——的規模巨大的陸戰中,許多事件可能永遠不會為人所知。

    共産黨的曆史學家斷言責任在于斯大林,因為他忽視了告警的情報,因而德國的突然襲擊得以成功。

    這是以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來看待驚人的重大事件。

    然而如果就事論事,這确是事實。

     陽光照在克裡姆林宮的紅塔上,從萊斯裡-斯魯特公寓的窗戶裡可以看得見;陽光也照到窗邊寫字桌上攤開着的一封娜塔麗-亨利從羅馬寫來的信上。

     斯魯特很晚才上床,這會兒他還在睡。

    娜塔麗寫給他一封快樂的長信,因為埃倫-傑斯特羅突然拿到了護照!的的确确他護照已經到手,他們正在準備搭一條七月初起碇的芬蘭貨船走;搭船走埃倫甚至有可能帶走他的大部分藏書。

    娜塔麗對拜倫在白宮幹的事一無所知,所以她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來感謝斯魯特。

    這個消息使這位外交官大吃一驚,因為在意大利,他覺得好象碰在包了棉花的石壁上,這是國務院辦事的特點。

    他的回信沒寫完,還放在她的來信旁邊。

    他對這件事的成功謙虛了一番,然後羅羅嗦嗦地解釋了一陣為什麼他認為謠傳即将對俄國入侵的消息不可靠,為什麼他斷定萬一德國人進攻,紅軍一定能把他們打退。

    他想針對娜塔麗懷孕的事,找幾句吉利話,就擱下筆上床了。

    等到鬧鐘把他叫醒,他的信已經過時了,不過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這點。

     他望望窗外,看到的是莫斯科早晨的慣常景象:蒙-的藍天,戴帽子的男人和包頭巾的年輕婦女走着去上班,一輛擁擠的肮髒的公共汽車搖晃着駛上坡去,老太婆在牛奶鋪門口排隊,更多的老太婆在一家面包房門口排隊。

    克裡姆林宮聳立在河對面,巨大、宏偉、甯靜;它的圍牆在早晨的陽光下呈暗紅色;大教堂上的許多圓頂閃着金光。

    沒有空襲警報;也還沒有高音喇叭和無線電廣播。

    一片和平甯靜的景象。

    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跟那些已經被他們引向災難的人民一起分嘗這種驚訝之前,稍稍等待了一會兒。

    但是在前線,幾百萬紅軍已經分嘗了這種驚訝,而且正設法在德國人可能殺死他們之前從驚訝中恢複過來。

     斯魯特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心情輕松地到大使館去,想在這個平靜的星期日把一些拖延下來的工作幹完。

    他發現使館樓裡一片忙亂,完全不象星期日。

    他這才知道,德國人又來了,不禁胸口一陣惡心。

     初升的太陽向西移到明斯克。

    射向一條寬闊甯靜大街的陽光,照到一個頭戴布帽、一身寬大的舊衣服上沾滿面粉、臉刮得很幹淨的工人身上。

    如果娜塔麗-亨利也走在這條街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出她的這位親戚班瑞爾-傑斯特羅了。

    他的胡子刮掉了,那張寬闊扁平的斯拉夫型臉盤,一個農民的蒜頭鼻子,再加上這身舊衣服,他的外表看起來象個地道的東歐人。

    他也許是一個波蘭人、匈牙利人或者俄羅斯人;這三種人的語言他都精通,可以随便冒充哪一種人。

    盡管已年過五十,班瑞爾走路還是很快,今天早晨他走得更快。

    在面包作坊,從他藏在面粉袋後面的一隻德國短波收音機裡,他已經聽到戈培爾在柏林宣布這次進攻。

    下班以後,他就聽到老遠有一種熟悉的聲音:炸彈的隆隆聲。

    他很擔心,但是并不害怕。

     娜塔麗-亨利見到班瑞爾的那會兒,他是一個虔誠殷實的商人,新郎的幸福的父親。

    班瑞爾有另外一面。

    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他參加奧地利軍隊在東線服役。

    他曾經被俄國人俘虜,從戰俘營逃出來,穿過森林回到奧軍戰線。

    一九一六年動亂時,他參加了一個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混合部隊。

    在從軍初期,他就學會了做面包、做飯,以避免吃禁食的東西。

    他可以一連幾個月隻吃面包、烤土豆或煮白菜,同時做美味的湯和肉汁,而這類東西他碰都不碰。

    他懂得軍隊生活,他能在森林裡過活,他知道怎樣和德國人、俄國人以及十來個多瑙河小國家的人相處。

    對班瑞爾說來,排猶主義是事情的正常狀态,并不比戰争更使他害怕,他已經有經驗對付它了。

     他離開鋪着石子的主要大街,拐入彎彎曲曲的肮髒的小街小巷,經過一幢幢木闆平房,來到一個院子,那裡彌漫着一股早飯、柴煙和倉庫的味道,小雞咯咯地叫着在泥地裡亂跑。

     “你下班真早,”他的兒媳婦說,她一隻胳膊上抱着一個啼哭的孩子,一隻手攪拌着木柴爐子上的鍋。

    看得出來她又懷孕了;她那剪短了的頭發上包着一條頭巾,臉色憔悴而煩惱,這個一年半以前的新娘看來老了十五歲。

    她丈夫戴着一頂帽子,穿着一件羊皮外套,在一個角落裡喃喃地念一本破舊的《泰穆特法典》①。

    他的胡子也刮掉了,頭發也剪短了。

    三張床、一隻桌子、三把椅子、一個有欄杆的小床,塞滿了這個暖烘烘的小房間。

    四個人都住在裡面。

    班瑞爾的妻子和女兒,一九三九年冬天都得了斑疹傷寒死去了,這病是華沙遭轟炸後流行起來的。

    那時候,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人圍起來;班瑞爾花掉不少儲存的錢做賄賂,把他自己、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贖了出來,離開城市,加入了緩緩東行的流亡者行列,經過小路和森林,到了蘇聯。

    俄國人接受了這些人,待他們比德國人好些。

    盡管他們大部分得去烏拉爾山那邊荒僻的難民營。

    班瑞爾帶着他家裡剩下的人到了明斯克,這裡有他的親戚。

    幾乎城裡所有的面包師都參了軍,因此明斯克的移民局就讓他留了下來。

     ①猶太教的希伯來語經典。

     “我早回來是因為德國人又來了。

    ”班瑞爾從兒媳婦手裡接過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下,憂郁地對她吃驚的神色笑了笑。

     “你沒有聽見炸彈聲音嗎?” “炸彈?什麼炸彈?”他的兒子合上書,擡起頭,蒼白消瘦的臉上現出了恐懼的表情。

    “我們什麼也沒聽見。

    你是說,他們現在在打俄國人?” “剛開始。

    我是在無線電裡聽見的。

    一定是飛機扔的炸彈。

    我猜德國人是在炸鐵路。

    打仗的地方還很遠呢。

    ”那女人哄着用小拳頭捶她的号哭的孩子,有氣無力地說:“他們不會那麼快把紅軍打垮。

    ”兒子站了起來。

    “我們就穿着這身衣服走。

    ” “走到哪兒去?”父親問。

     “東邊。

    ” 班瑞爾說:“我們一走,就不能停下來,得一直走到西伯利亞。

    ” “那就到西伯利亞。

    ” “西伯利亞!萬能的上帝,孟德爾,我不願去西伯利亞,”妻子說,一邊拍着發脾氣的小孩。

     “你還記得德國人在華沙是怎麼幹的嗎?”孟德爾說,“他們是野獸。

    ” “那是開頭的幾個星期。

    他們後來就安靜下來。

    我們躲着點兒,也就沒事了,可不是嗎?”父親泰然地說。

    “再給我倒點茶。

    當時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遭到屠殺,嗯?斑疹傷寒和寒冷比德國人還壞。

    ” “他們殺了許多人。

    ” “那些人不服從紀律。

    跟德國人在一起,你得服從紀律。

    而且得躲着他們點兒。

    ” “我們今天就走。

    ” “等一個星期吧,”父親說。

    “還有三百公裡遠呢。

    也許紅軍會給他們當頭一棒。

    我認識火車站票房經理。

    如果我們要走,要不了幾個鐘頭就行。

    西伯利亞遠得很,不是猶太人去的地方。

    ” “你不認為我們應當今天就走?”兒子說。

     “是的。

    ” “行了。

    ”孟德爾坐下來,又打開書。

     “我把早飯擺在桌子上了。

    ”兒媳婦說。

     “給我一杯茶,”她男人說。

    “我不餓。

    叫孩子别哭。

    ” 班瑞爾-傑斯特羅盡管機靈,卻犯了一個嚴重錯誤。

    德國人一下子挺進到明斯克附近,比離哪個蘇聯城市都近,這就引起了另一次驚訝。

    在某些人看來,跟這次進攻相比,連德國的入侵俄國都黯然失色。

     早晨明亮的陽光,照着兵士的縱隊,他們象灰色的長蟲,在蘇聯占領的波蘭的綠色廣闊平原上爬行。

    在挺進的兵士後面,大炮轟擊的煙火範圍之外,有一些小股的隊伍在行進,他們穿的是不同的制服,服從的是另外的命令。

    他們的名稱是“特别行動隊”。

    他們在人類曆史中是絕無僅有的。

    要了解和認識這種特别行動隊,必須對這次入侵的全貌有一個簡單清楚的了解。

     這一地區的歐洲大陸,大部分是低窪潮濕的盆地,簡直象沼澤,伸展幾千平方英裡。

    這片巨大的沼澤地,叫做普裡皮亞特沼澤地,總是擋着來自俄國西方的侵略者。

    他們得從它的南方或北方繞過來。

    阿道夫-希特勒的将軍們,企圖在夏天的幾個星期裡以一次猛烈的打擊打垮蘇聯,他們正同時從這個沼澤地的北邊和南邊挺進。

     然而特别行動隊沒有軍事目标。

    他們的任務是對付猶太人。

    從葉卡捷琳娜女皇的時候起,俄國就強迫它的幾百萬猶太人居住在“集中區”裡,這是從戰争中得到的波蘭和土耳其的土地構成的西部邊境地區。

    革命以後,集中區取消了,但是大部分猶太人都很窮,習慣于他們的村鎮,就在當地住下了。

     因此,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紅軍的邊境防禦帶恰好在大部分蘇聯猶太人居住的地方。

    特别行動隊就是旅行劊子手,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殺死俄國猶太人,不予警告,也不分年齡性别。

    這道命令不是書面的,是從阿道夫-希特勒那兒來,通過戈林和海德裡希,下達到“保安警察”,即德國的國家警察,由他們組成這個行動隊。

    這個行動隊還接到附帶的命令,即把紅軍所有的政委——政治軍官——立即槍決。

    不過後面這道命令是書面的。

     特别行動隊共有四隊,緊随在進行攻擊的三個巨大德國軍團之後。

     南方軍團,由德國人和羅馬尼亞人組成,從沼澤地的南邊進攻烏克蘭,沿着黑海進入克裡米亞。

    他們後面跟着兩個特别行動隊,因為這裡猶太人居住區比較密集。

     中央軍團,徑取拿破侖走過的最短的直路——明斯克,斯摩棱斯克,維亞茲馬,鮑羅金諾,莫斯科。

    這條路斜向大沼澤的北邊,象支箭一樣指着俄國首都。

    它從兩條河的上遊中間穿過,向北流的是德維納河,向南流的是第涅伯河。

    軍人們把這條路叫作幹路,非常喜歡它。

    另一個特别行動隊随着這個中央主要突擊部隊走。

     北方軍團,沿着波羅的海向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