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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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她就提問題。

    你要是派她去取什麼東西,或是做什麼事情,她都照辦。

    她從來不羅嗦,我還沒聽見她發過牢騷。

    她見人不膽怯,敢直接跟任何人交談,也不莽撞。

    她是可以信得過的。

    海軍裡可以信得過的人多嗎?在我們這種事業裡,這樣的人就象大熊貓一樣難得,特别是女孩子。

    我這裡的事情也不是那麼順手。

    我知道,您希望她回到學校裡去,她下星期就得走了,我感到非常遺憾。

    ” “這孩子才十九歲。

    ” “她比在我這兒工作過的二十五歲和三十歲的女人都強。

    ”克裡弗蘭笑着說。

    帕格覺得這個态度随便的家夥笑起來很有感染力,還有一種自然的熱情,稍微有點象總統。

    有些人有這個特點,有些人沒有。

    他自己就一點也沒有。

    海軍裡,這種特點沒人特别欣賞,人們稱之為“滑頭”,有這種特點的人往上爬得快,他們也形成了依賴這種特點的習慣,直到太滑了,摔倒為止。

     “我但願她在學校裡能顯出這些優點。

    我不覺得讓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在紐約閑蕩是個好念頭。

    ” “好了,先生,我不想跟您争辯,但是華盛頓也不是女修道院。

    這是教養和品格的問題。

    梅德琳是個優秀而可靠的姑娘。

    ”帕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先生,您來參加一次我們的節目怎麼樣?我們能請到您,十分榮幸。

    ” “作為客人嗎?您真是開玩笑。

    我是個無名小卒。

    ” “駐納粹德國的美國海軍武官當然是個人物,您可以給軍事準備和兩洋艦隊打氣。

    我們剛剛請了海軍上将普瑞柏爾廣播過。

    ” “是的,我知道,我就是憑這個發現我的小女兒這些天在幹什麼的。

    ” “您願意考慮一下嗎,先生?” “決不考慮。

    ”帕格的聲調突然變得冷冰冰的,不單是因為他想結束這次談話,而且他懷疑那麼贊揚梅德琳隻是為了拍他的馬屁。

     “我想,問一問沒什麼關系吧?”克裡弗蘭讨好地笑了笑,用手理了理那頭濃密的金發。

    他的曬得發紅的臉紅撲撲的,好象剛從理發店出來;他穿着大學生的上衣和運動褲,看上去很神氣,盡管維克多-亨利覺得,他那阿蓋爾式短襪①太過分了點兒。

    他不喜歡克裡弗蘭,但是他看得出來,梅德琳是願意為這麼個百老彙式②的家夥賣勁兒地幹的。

     ①百老彙是美國紐約的一條大街,劇院、電影院均集中在此。

     ②阿蓋爾是英國蘇格蘭的一個郡,産羊毛;阿蓋爾式短襪是蘇格蘭方格花樣的羊毛短襪。

     後來,梅德琳領着她父親參觀了各個播音室。

    有些走廊很象船艙裡的通道,裡面滿是電氣裝置和上千條成束的彩色電線。

    這些都使帕格很感興趣。

    他很願意看看這些控制圖表,了解一下無線電節目是怎麼樣從這個神經中樞播向全國各地的。

    排演室裡有大型的硬紙版布景,什麼阿斯匹林瓶子、牙膏筒、汽油泵等,還有閃光的紅燈,裝腔作勢的歌唱演員,咯咯笑的觀衆和做着鬼臉兒蹦蹦跳跳的小醜們,不僅本身看來俗氣而愚蠢,而且在波蘭遭受侵略的情況下,顯得加倍地俗不可耐。

    此地,就在美國通訊機構的心髒,希特勒發動的這場戰争,其意義好象還比不上粗魯人之間發生的一場沖突。

     “梅德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麼好使你着迷的呢?” 這時,他們正從一個喜劇節目的排練室走出來。

    那裡,一位戴消防隊員帽子的明星,正在用瓶子裡的礦泉水噴樂隊隊長、女歌手和觀衆。

     “爸爸,您可能對那個人不感興趣,但是幾百萬人卻為他着迷呢。

    他一星期拿一萬五千元。

    ” “事情就荒唐在這兒。

    這比一個海軍少将一年的收入還要多。

    ” “爸爸,這兩個星期裡,我見到了最出名的人。

    我看見了賈萊-古柏。

    就在今天,我又跟派爾漢小姐一塊呆了兩個小時。

    您知道嗎,我還和海軍作戰部長一塊兒吃過飯呢,就是我呀!” “我聽說了。

    這個克裡弗蘭為人怎麼樣?” “他棒極了。

    ” “他結婚了嗎?” “結婚了,有三個孩子。

    ” “你們學校什麼時候開學?” “爸爸,我非得回去嗎?” “我們什麼時候作過别的打算?” “我可真要難過死了。

    我覺得我好象已經加入了海軍。

    我想留下來。

    ”他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她就沒敢再往下說了。

     他們又回到她那間在克裡弗蘭辦公室外面隔出來的小辦公室。

    帕格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煙,一聲不響地坐在一張靠背椅裡,看着她工作。

    他注意到她那些整齊的檔案,她查對用的名單,她打電話時候的幹脆勁兒,和她親手畫的一張貼在牆上的小小圖表,上面記載着九月份邀請過的和預定邀請的客人,以及在紐約要舉辦的慶祝活動。

    他注意到她多麼全神貫注地在工作。

    剛才他們在電台參觀的時候,她隻是馬馬虎虎地問了回家裡的情況,對于德國隻字未提,甚至都沒打聽一下希特勒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他清了清嗓子說:“喂,梅德琳,順便說一下,我要去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到‘科羅拉多号’上去吃晚飯。

    迪格-布朗現在是副艦長,知道嗎?就是弗萊迪-布朗的父親。

    你願意一起去嗎?怎麼啦?發什麼愁?” 梅德琳歎了口氣。

    “嗯,我會去的,爸爸。

    總之,我太難得見到您了。

    咱們五點左右碰頭——” “你有别的安排嗎?” “是啊,我沒想到您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

    我原來打算跟一些年輕人一塊兒吃晚飯,然後去看戲的。

    ” “什麼年輕人?” “您知道,就是我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認識的年輕人。

    幾個作家、音樂家,一個女演員,還有幾個和我一樣新來的女孩子。

    我們一共八個人,可以說是一幫子了。

    ” “我敢肯定,在下級軍官裡也會有些眼睛明亮的海軍少尉的。

    ” “是的,當然會有這樣的海軍少尉的。

    ” “要知道,我并不想硬拉你到什麼地方去。

    ” “爸爸,還是您找布朗中校談談,我另找個晚上跟少尉們一塊兒玩玩吧。

    咱們明天一塊兒吃早飯好嗎?我到您的旅館裡去。

    ” “很好。

    我猜,你的這些小夥子,這些年輕人,大概是些演戲為職業的家夥,是些淺薄的漂亮小角色吧。

    ” “老實說,您想錯了。

    他們都既嚴肅又聰明。

    ” “我覺得,最奇怪的是你怎麼會掉了進去。

    這跟你母親和我對你的期望相差太遠了。

    ” 梅德琳乜斜了眼瞧着他說:“是嗎?難道媽媽從來沒對您說過,她曾經想當演員?她難道沒對您說,有整整一個夏天,她曾經在一個巡回演出的音樂節目裡當過舞蹈演員?” “有這麼回事。

    那時候她十七歲,幹了件荒唐事。

    ” “是嗎?嗯,有一次,我們在一個閣樓上,可能是在馬頭莊,她發現了她那把跳獨舞時候用的陽傘,這是一把桔黃色紙傘。

    是的,就在那個挺髒的閣樓裡,媽媽當場甩掉鞋,張開傘,提起裙子,把整個舞給我跳了一遍,而且她還唱了一支歌兒,叫‘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

    我那會兒大概十二歲,可我還記得。

    她把腳都踢到天花闆了,媽媽真是那樣的,天哪,我真愣住了。

    ” “嗯,是的,‘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帕格說,“她也給我跳過,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實際上,我們那時還沒結婚。

    好,我要到‘科羅拉多号’去了。

    明天早飯以後,我就飛往彭薩科拉,去看拜倫。

    假使我能弄到飛機票的話,後天就回柏林。

    ” 梅德琳離開桌子,用兩隻胳膊摟住他,她身上散發着甜蜜的魅力,臉上煥發着青春、健康和幸福的光采。

    “好爸爸,讓我工作吧,求求您了。

    ” “我以後從柏林寫信或打電報給你。

    我還得跟‘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商量商量。

    ” 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富于海港氣氛,驅逐艦成排地停泊着,亮着紅色桅燈,“科羅拉多号”從艦首到艦尾,燈火輝煌,它那巨大的主炮塔的大炮,斜着瞄向前面——這一切都給維克多-亨利一種甯靜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其他人隻有回到自己家裡,抽支雪茄、喝杯酒時才能感到。

    要是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家的話,那就是一艘戰列艦。

    一艘戰列艦是用各種鋼闆和各種機器,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方拼在一起,形成許字形狀,取了許多名稱,然而一所戰列艦始終是海上最強的軍艦。

    這就是說,上千種不斷改變的體積、設計、推進力、裝甲、武器裝備、内部通訊、内部供應系統等規格;上千項的禮節和紀律約束着全體船員,從艦長直到最年輕的勤務兵,成為一個可靠的集體的意志和智慧。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腓尼基和羅馬時代就有戰艦,而且永遠會有戰艦——這是人類知識和技術的活的高峰,這是一種水面上的機械結構,為了一個目的,即控制海洋。

    這是維克多-亨利全心全意獻身的唯一事物:甚于他的家庭,更甚于那個叫作“海軍”的散漫的抽象概念。

    他是戰列艦的人。

     一九一三年,與其他的畢業生一道,他直接從軍官學校上了一艘戰列艦。

    他也曾在較小的軍艦上服役過,但他是打了“戰列艦”印記的人,而且不斷回到戰列艦上去。

    他的光輝的服役成績,是他在“西弗吉尼亞号”上以炮術軍官級别服役兩年,在一次艦隊炮擊比賽中,獲得了米特鮑爾獎旗。

    他臨時想出的加快十六英寸炮彈從彈倉到炮塔速度的辦法,已經成為海軍的标準條例。

    在這一生中,他所盼望的,就是成為一艘戰列艦的副艦長,然後成為艦長,然後成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艦隊司令,他不能看得再遠了。

    他認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司令官,就如同一個總統、一個國王或是一個教皇同樣光榮。

    他跟着一個筆挺地疾步前進的舷門傳令兵,走下一塵不染的潔白走廊,往高級軍官室走去,心裡尋思:在柏林度過的每一個月都是在拆他所希望的台。

     迪格-布朗在“科羅拉多号”上才當了六個星期的副艦長。

    他坐在餐桌的頭上,那麼拚命地開玩笑,帕格覺得,他是想使自己和艦上的少校們,和兩條杠的中尉們相處得随便一些。

    這樣做是對的。

    迪格是個自高自大的家夥,會一下子就大發雷霆。

    帕格的作風要更單調些。

    他自己的幽默感有時候會變成尖刻的諷刺。

    作為一個副艦長,——要是他真能當成的話——他打算保持沉默,說話簡短。

    人們會稱他是愚蠢、乖僻的狗雜種。

    跟大家親熱、交朋友,有的是時間,但是你一上了軍艦報到,就得馬上工作。

    逢到上司是個狗雜種,特别是個有知識的狗雜種,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内,還都會迅速服從他的命令,這真是生活裡一件悲哀的事情。

    在“西弗吉尼亞号”上,在第一面米特鮑爾獎旗在艦上的桅桁頭上飄揚之前,誰都恨他。

    這以後,他就成了艦上最得人心的軍官。

    迪格直接的挖苦對象,是他的通訊軍官,一個身子幹瘦、愁眉苦臉的南方人。

    最近“科羅拉多号”得到一台新的強力傳聲無線電收發機,能使電波以很小的角度從電離層反射。

    如果天氣正常,可以和歐洲海上的船隻直接通話。

    迪格已經和他在“馬布爾海德号”上當輪機軍官的兄弟談過話了。

    那艘軍艦正停在裡斯本。

    這位通訊軍官,從那時起,就通過“馬布爾海德号”的無線電室,和一個在巴塞羅那的舊女友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