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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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露出複員後輕松的目光,現在輪到婦女了。

    她們懂得了在照片上占據特殊地位,她們有理由嚴肅地凝視前方,即使她們在微笑時,也不想去否認,作為底色的是她們已經領教到的痛苦。

    二十年代的婦女的悒郁,配在她們的臉上實在太合适了。

    她們,不論坐着、站着還是半躺着,蛾眉月般的一縷黑發貼在太陽穴上,難道她們不是已經成功地在聖母和娼妓之間結起了一條和解修好的紐帶嗎? 我媽媽二十三歲時的照片(這必定是她懷孕前不久拍攝的)讓人看到的是一個年輕婦女,她微斜着皮肉結實的脖子上那顆線條平穩的圓腦袋,可是目光卻直視看照片的人,肉感的輪廓被上面提到過的悒郁的微笑和一雙眼睛沖淡了。

    這雙眼睛,與其說是藍色,倒不如說是灰色。

    它們已經慣于像觀察諸如咖啡杯和香煙嘴之類不變的物體那樣去觀察周圍人們的靈魂以及她自己的靈魂。

    “深情的”這個詞盡管還嫌不足,但我仍用它作為我媽媽的目光的形容詞。

     那個時期的合影沒有多大意思,但易于評論,因此富有啟發作用。

    在簽訂拉巴洛條約①的年代裡,結婚禮服竟如此美麗,如此有婚禮氣派,真令人吃驚。

    在結婚照上,馬策拉特還系着硬領。

    他的外表看來挺好,時髦,幾乎可以說有知識分子風度。

    他右腳前伸,也許想模仿當時的電影明星哈裡-利特克。

    那個時候的服裝尺寸都短。

    我媽媽的婚禮服是一條白色百把裙,剛剛過膝,露出了勻稱的小腿,跳起舞來十分靈巧的小腳穿一雙有扣白色鞋。

    在另外幾張照片上出現的是參加婚禮的全體賓客。

    在穿着城裡人服裝、擺出城裡人姿勢的來賓當中,惹人注目的始終是我的外祖母安娜和她那個得到神的恩寵的哥哥文岑特。

    他們土裡土氣而又一本正經,自己缺乏自信卻把信心灌輸給别人。

    揚-布朗斯基同他的姑媽安娜和獻身給天國聖母的父親一樣,是在同一塊土豆地裡長大的,但他卻同我母親一樣,也善于用波蘭郵政局秘書的講究禮服來掩蓋自己的出身——卡舒貝鄉下佬。

    盡管他在照片上那些健康的人們中間顯得瘦小而虛弱,盡管他是在照片的角上,然而他那雙特别的、使他的面孔像女性一樣勻稱的眼睛,卻總是使他成為照片的中心人物—— ①拉巴洛條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與德國之間1922年在意大利拉巴洛簽訂的條約。

    當時德國國内政局動蕩,經濟蕭條,外交上也十分孤立。

     在舉行婚禮後不久拍攝的這一張合影,我已經觀看良久了。

    我不得不在這無光澤的棕色四邊形前拿起我的鼓和鼓棒,試着在我的上漆的鐵皮上再現出那硬紙片上尚可辨認的三星座。

     為拍攝這張合影提供機會的是揚-布朗斯基的寓所。

    它坐落在馬格德堡街拐角上,波蘭大學生宿舍附近的陸軍操場一側,因為照片上的背景是陽光照耀下一半爬滿了扁豆藤的陽台,這種陽台隻有波蘭人聚居區的住宅才有。

    媽媽坐着,馬策拉特和揚-布朗斯基站着。

    但是,瞧瞧她坐的位置和他們站的位置吧!有一段時間,我愚蠢透頂,用一個想必是布魯諾替我買來的學生圓規以及一把直尺和一塊三角闆,想要測量出這羅馬三執政(因為我媽媽的價值足以頂替一個男人)的位置。

    先畫出脖子的傾斜角,一個不等邊三角形,再進行平行移位,硬性得出三個全等三角形,又畫三個圓,意義重大的是,它們在外面,在扁豆藤的綠葉叢中相交,産生一個點,因為我正在尋找一個點,信仰點,渴望點,要得到一個支撐點,一個出發點,如果不是一個立足點的話。

     這種業餘愛好者的測量自然不會弄出什麼結果來,反倒在這張珍貴的照片上的幾個最重要的地方,被我用圓規尖紮出了幾個小洞,洞雖小,然而起了擾亂作用。

    在這張照片上有什麼特别的東酉呢?是什麼讓我到這個四邊形上去尋找,如果願意的話,甚至真能找出數學關系以及——簡直可笑之極——宇宙關系來呢?三個人:一個坐着的女人,兩個站着的男人。

    她是燙過的黑發,馬策拉特是鬈曲的金發,揚是平平地往後梳的栗色頭發。

    三個人都在微笑:馬策拉特笑得比揚-布朗斯基更明顯,兩人都露出了上排門牙,他們兩個的微笑加在一起要比我媽媽的強五倍,因為她隻在嘴角露出一絲笑痕,眼睛裡則毫無笑意。

    馬策拉特的左手搭在我媽媽的右肩上;揚則滿足于讓右手輕輕地扶着椅子背。

    她的膝蓋向左,髋部以下的其餘部位都往前沖,膝上放着一個本子。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是布朗斯基的一本集郵冊,後來又以為是一本時裝雜志,最後,我認為這是一本收集香煙盒裡著名電影明星照片的冊子。

    我媽媽的雙手似乎正要去翻它,就在這一瞬間,底片曝光,照片拍成。

    看來這三個人都很幸福,互相祝賀避免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這樣一類事情隻有當三人團中的某一個夥伴需要過保險的私生活,或者從一開始就偷偷摸摸時才有可能發生。

    他們三人休戚相關,但還是依賴于第四個人,那就是揚的妻子,黑德維希-布朗斯基。

    她娘家姓萊姆克,當時正懷孕,可能懷着日後出世的斯特凡。

    他們有賴于她的僅僅是讓她拿着照相機,對準他們三個以及這三人團的幸福,至少借助攝影工具把這三重幸福固定下來。

    我從照相簿上撕下另外幾張四邊形,貼到這張照片旁。

    在這些畫面上,或者是媽媽同馬策拉特在一起,或者是媽媽同揚-布朗斯基在一起。

    這些照片中間沒有一張能像那幀陽台照片那樣讓人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