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簿

關燈
地看到那種不可變更的事實,那種最後的可行的解決辦法。

    其中一張,照的是揚和媽媽,它散發着悲劇、淘金狂和失常的氣味,失常變成厭煩,失常的厭煩。

    另一張,馬策拉特待在媽媽身邊:正下着周末夫妻生活前的毛毛雨,維也納煎肉排咝咝有聲,飯前挑刺兒發牢騷,飯後連打幾個呵欠,上床前講點笑話或者把納稅賬國記到牆上,這樣一來,夫妻生活也就有了一個精神背景。

    這些鏡頭盡管無聊,但我覺得總比往後幾年有傷風化的快照要好。

    媽媽躺在揚-布朗斯基的懷裡,背景是歡樂谷附近的奧利瓦森林。

    揚的一隻手消失在媽媽的衣裳底下。

    這種卑俗舉動隻能被理解為:從跟馬策拉特結婚的第一天起就通奸的這不幸的一對,他們的激情已經到了狂躁的地步,而在這裡給這一對人充當麻木不仁的攝影師的,我猜想,就是馬策拉特。

    那張陽台照片上那種不動聲色的表情,那種還懂得應當放謹慎些的姿勢,已經蕩然無存。

    這種表情和姿勢隻有在另外一些場合,也就是當兩個男人同時站在媽媽身後或身邊,或同時躺在她的腳下時,才能讓人看到,例如在霍伊布德海濱浴場沙灘上那一張。

    它就在這兒,請看吧! 這裡還有一張照片,顯示出我幼年時那三個最重要的人物,他們構成了一個三角形。

    它雖說不像那張陽台照片上那麼集中,但仍然播送出同樣的信息:同樣的劍拔弩張的和平,這種和平條約隻能在三個人之間才能締結乃至簽署。

    讀者可以破口大罵劇院裡受人歡迎的三角主題戲;舞台上隻有兩個人,他們要麼沒完沒了地讨論,要麼暗中思念着第三者,除此以外就做不出什麼戲來了。

    可是,在我的照片上,他們三人在一起。

    他們在玩施卡特牌①。

    這就是說,他們各自手裡捏着一把牌,展開呈扇形,正要叫牌,但都不看自己手裡的王牌,而是看着照相機。

    揚把手平攤在一堆銅闆旁邊,翹起食指;馬策拉特用指甲掐桌布;媽媽開了一個小小的、我認為是成功的玩笑:她抽出一張牌,但不是給她的兩個牌友看,而是給照相機的鏡頭看。

    僅僅用一個手勢,僅僅亮出了一張牌——紅心皇後,就輕松地變出了一個偏偏不算令人讨厭的象征來,因為有誰不願對紅心皇後起誓呢?—— ①施卡特牌,德國紙牌戲,共三十二張牌(無兩點到六點),三人玩。

     施卡特牌戲——誰都知道,隻能三個人玩——對于媽媽以及那兩個男人來說,不僅是最合适的遊戲,而且是他們的避難所,他們的避風港,每當生活想要引誘他們以這種或者那種搭配構成兩人生存,玩兩人玩的六十六點或下連珠棋這類愚蠢遊戲時,他們就躲到那裡去。

     關于這三個人就談到這裡吧!把我弄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正是他們,雖說他們什麼也不缺。

    在談我自己之前,先要提幾筆格蕾欣-舍夫勒,媽媽的女友,還有她的丈夫,面包師亞曆山大-舍夫勒。

    他,秃頂,她,露出一副馬牙(一多半鑲着金牙)哈哈大笑。

    他,短腿,坐在椅子上從來夠不着地毯,她身穿自己編結的衣裳,花樣翻新沒完沒了。

    後來,我的照相簿裡又增添了舍夫勒夫婦的照片:在“力量來自歡樂”①的遊艇“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躺椅上或救生艇前,在東普魯士航運公司的“坦能貝格”号的散步甲闆上。

    他們年年去旅遊,從皮拉烏、瑞典、亞速爾群島和意大利把紀念品完好無損地帶回小錘路他們的家裡。

    到了家,男的烤小圓面包,女的給枕頭套加耗子牙齒花邊。

    亞曆山大-舍夫勒不講話時,就不知疲倦地用舌尖舔濕他的上嘴唇,而馬策拉特的朋友、住在我家斜對面的蔬菜商格雷夫因此很讨厭他,說這是不體面的庸人習慣—— ①“力量來自歡樂”,納粹勞工陣線為工人安排業餘或休假活動的組織,成立于1933年11月。

     格雷夫雖已結婚,但不像是個有婦之夫,倒頗像是個童子軍指導。

    有一張他的照片:肩寬,強壯,健康,短褲制服,童子軍繩,童子軍帽。

    他身邊站着一個少年,一樣的裝束,金發,眼睛大得有點過頭,大約十三歲,格雷夫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讓他緊挨着自己,表示疼愛。

    我不認識這個少年,但日後通過格雷夫的妻子莉娜認識了格雷夫,并且對他有所了解。

     我在“力量來自歡樂”旅遊者的快照與童子軍溫柔性愛的物證之間迷失了方向。

    我趕緊一連翻過幾頁,翻到了我的第一張被攝下的肖像。

    我是個俊美的嬰孩。

    照片攝于一九三五年聖靈降臨節①。

    當時我才八個月,比斯特凡-布朗斯基小兩個月。

    下一頁便是他的照片,尺寸同我的那張一樣,相貌粗俗,非筆墨所能形容。

    一張明信片,四邊切成波浪形,美觀大方,背面有橫格可寫地址,印數較大,是專為家庭用的。

    在這張長方形的明信片上,貼着我的照片,剪成過分對稱的蛋形。

    我,赤身裸體,象征着蛋黃,肚皮朝下,趴在一張白毛皮上,這必定是某一頭北極熊捐贈給東歐某位專拍兒童照的職業攝影師的。

    同那時的許多照片一樣,人家也為我的第一張照片選擇了那種暖色,不易混淆的棕色,我想稱之為合乎人性的,因為它跟當代不合人性的、光滑的黑白照片截然不同。

    黯淡模糊的、可能是畫好的枝葉,構成了被若幹光斑沖淡了的昏黑背景。

    我的光滑、健康的軀體以平穩的姿勢呈對角線卧在毛皮上,感受着北極熊家鄉特産的效果。

    同時,我使勁高高擡起滾圓的嬰兒腦袋,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來看我的裸體的人們—— ①聖靈降臨節,複活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