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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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攘攘的行人。

    正如我們是那爿照相館的老主顧一樣,我們也是弗裡德裡希大街上那家小酒店的常客。

    我們要了啤酒、血腸①加洋蔥和黑面包。

    酒菜還沒端上來,我們已經把略微有點潮濕的照片拿了出來,在木頭的圓桌面上擺了一圈。

    啤酒和血腸很快送來了。

    我們一邊吃喝,一邊端詳自己費了好大的勁才擺出來的面部表情—— ①血腸,用豬肉、豬油和豬血制成的香腸。

     我們身上總帶着在上一回看電影那天拍攝的照片。

    因此,我們就有可能進行比較;而隻要有機會進行比較,我們也就可以再要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啤酒,這樣一來,興頭就上來了,或者像萊茵蘭人所說的,有了情緒。

     然而,萬萬不可斷言,一個悲傷的人有可能借助他本人的一張護照照片使他自己的悲傷變得不具體;因為真正的悲傷本身就是不具體的,至少我的悲傷和克勒普的悲傷就是追溯不出任何緣由的,并且恰恰由于我們的悲傷不具體到了近乎随意的地步,才證明它具有一種不需要任何緣由來引發的強烈程度。

    如果存在着某種可以接近我們的悲傷的途徑,那麼,唯有通過照片,因為在一次連拍六張的快照上,我們所看到的自己雖然并不清晰,但重要的是,我們所看到的自己是被動的、被中立化了的。

    我們兩個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同自己打交道,一邊喝啤酒,大嚼血腸,增加情緒和做遊戲。

    我們把照片折疊起來,用剪刀剪成碎片;為了這種用途,我們身上總帶着剪刀。

    我們把剪碎的老的和新的照片碎片拼湊起來,使我們變成獨眼龍或三隻眼,把鼻子放在耳朵的位置上,把右耳朵放在嘴巴的部位,讓它說話或沉默,還把下巴換成額頭。

    我們不僅用各自的頭像作這種剪輯,克勒普還把我的某些部位借去拼在他的上面,我也把他的某些特征變成我的。

    就這樣,我們創造了新的、如我們所希望的更幸福的創造物。

    有時,我們互贈一幀照片。

     我們——我指的隻是克勒普和我,并不包括從遊戲中産生出來的剪輯人物——至少每周去啤酒館喝一回,每一回都要送給我們叫作魯迪的酒館侍者一張照片,這已經成了我們的習慣。

    魯迪是本來應該有十二個孩子另外還收養八個的那種類型的人,他了解我們的苦惱。

    他已經有了一打我們的側面照和更多的正面小照。

    可是,每當我們商量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挑出一張照片遞給他時,他總露出一副深表同情的面孔,還滿口稱謝。

    至于站酒櫃的女招待和端香煙盤的紅頭發姑娘,奧斯卡從來不把照片送給她們,因為照片是不應該送給女人的——她們隻會濫用。

    克勒普則不然,他心廣體胖,在女人面前總是沒完沒了,愛同她們攀談,而且愚蠢到了把心裡話統統掏給她們的地步。

    有一天,他背着我送給了賣香煙的姑娘一張照片,事情肯定是這樣的,因為他同這個年輕莽撞的姑娘訂了婚,後來又結了婚,因為他想把自己的那張照片要回來。

     我把日後才發生的事情提前講了出來,而且關于我的照相簿的最後一頁,我的話也講得太多了。

    這些傻頭傻腦的快照,本來就不值得多談,要談也隻是拿它們作為一種對照,用以說明照相簿第一頁上我外祖父科爾雅切克的肖像照是多麼偉大和無與倫比,又多麼有藝術性,直到今天還使我産生這種感覺。

     他又矮又寬,站在一張精緻的小桌子旁。

    遺憾的是,照片上的他不是縱火犯,而是志願消防隊員符蘭卡。

    所以,他沒有留小胡子。

    但是,緊身的消防隊制服,胸前的營救獎章以及使小桌子變成祭壇的消防隊防護帽,差不多可以頂替縱火犯的小胡子。

    他多麼嚴肅地注視着,多麼了解兩個世紀交替的歲月裡的一切苦惱啊。

    他那種盡管悲觀但卻高傲的目光,看來在第二帝國時代是受人喜愛的和流行的,因為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也是這樣的目光,這個醉醺醺的火藥廠工人,在照片上倒是挺清醒的。

    文岑特-布朗斯基的相片是在琴斯托霍瓦照的,他手執一支獻祭的蠟燭,神秘得很。

    瘦弱多病的揚-布朗斯基少年時的照片,是早期攝影術記錄下來的一個故意顯得憂郁傷感的男性。

     那個時代的婦女中,能擺出與她們的個性相應的神态姿勢來的人寥寥無幾。

    甚至我的外祖母安娜(上帝明鑒,她可是個人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拍攝的照片上,也做作地抿着嘴傻笑,絲毫也沒有暗示出她那四條套穿着的卻又守口如瓶的裙子底下有着可以給人提供避難所的大空間。

     在戰争年代裡,她仍然對着蒙在黑布下面、彈着指頭、一邊跳着舞的攝影師微笑。

    我有一張這個時期的照片,兩枚郵票那麼大,貼在硬紙片上,上面有二十三個護士,其中包括在銀錘陸軍醫院當助理護士的我的媽媽,羞怯地擠在一個像根支柱似的軍醫四周。

    還有一張照片,照的是陸軍醫院一次化裝舞會的場面,即将痊愈的傷兵也參加了,護士們顯得比較輕松自在,不那麼拘謹腼腆。

    媽媽大膽地眨眼睛,嘴巴做出接吻的姿勢,盡管她身上飾有天使的翅膀,頭發上有金銀絲條,她還是想說:天使也有欲念的。

    跑在她面前的馬策拉特所選的裝束,大概是他非常願意天天穿的服裝:他扮成一個廚師,戴一頂漿硬的廚師帽子,揮舞着長把勺子。

    與此相反,當他身穿制服、佩戴着二級鐵十字勳章時,他也是直視前方,目光同科爾雅切克兄弟和布朗斯基父子一樣故意顯得悲觀。

    在所有的相片上,他都顯得比婦女們更強。

     戰後,人們都換了一副面孔。

    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