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與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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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年歲、已經很少提着小箱子幹她這行當的助産士。

    在我家卧室裡,她幫我出了娘胎。

     我最初見到的這個世界的光,是由兩隻六十瓦燈泡放射出來的。

    因此,《聖經》上的那句話“要有光,就有了光”①,時至今日,我還覺得像奧斯拉姆公司最成功的廣告用語。

    直到正常的會陰破裂為止,分娩過程都很順利。

    我毫不費力地從頭部朝下的位置中解放出來,這種正常的位置,無論對母親們、胎兒們以及助産士們都有利,因此誰都說好—— ①《聖經-舊約-創世記》第一章上帝創造天地時說的話。

     我接着可以這樣講:我屬于那種有超人聽力的嬰兒,他們的智力在娘胎裡已經發育完全,僅僅有待于日後證實。

    我在娘胎裡隻聽到我自己的動靜,隻注意我自己在羊水裡嬉戲,不受任何外來的影響。

    因此我一生下來,就以批判的态度仔細聽我的父母親在電燈泡下講他們出自本能的意見。

    我的耳朵很尖。

    這是一對往下搭拉的小耳朵,黏黏糊糊,但不管怎麼說還是讨人喜歡的。

    然而,他們講的每句話我都聽得真切,而這些話說出了他們最初的印象,因此對我來說至為重要。

    我的腦子雖小,卻同我的耳朵一樣靈。

    我把聽到的一切細細考慮了一通,然後拿定主意幹哪些事情,以及把哪些事情堅決棄之不顧。

     “一個男孩,”那位毫無根據地自以為是我的父親的馬策拉特先生說,“他長大後将繼承這爿店鋪。

    現在我們終于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工作為的是什麼了。

    ” 媽媽想的倒不是店鋪,而是她兒子的裝備:“嘿,我早知道是個小子,盡管有那麼幾次,我講過可能生個丫頭。

    ” 就這樣,我過早地懂得了女人的邏輯,接着,又聽她說:“等小奧斯卡到了三歲,就給他買個鐵皮鼓。

    ” 我久久地權衡比較我母親和父親的諾言,觀察并傾聽着一隻誤入室内的飛蛾。

    這隻飛蛾中等大小,毛狀,正在追逐那兩隻六十瓦的燈泡,投下了比它展開的兩翅大不知多少倍的陰影,一顫一顫地移動着,遮住了房間,遮住了室内的家具。

    令我難忘的倒不是忽明忽暗的投影遊戲,而是飛蛾同燈泡之間對話時發出的噪音。

    飛蛾喋喋不休,仿佛它要趕緊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統統從肚裡倒出來,仿佛它今後不會再有時間同光源交談,仿佛飛蛾與燈泡之間的這場對話是飛蛾最後的忏悔,而根據燈泡赦罪的方式來看,是不允許它再作孽和放蕩了。

     今天,奧斯卡可以簡單明了地講,飛蛾在擊鼓。

    我聽到過兔子、狐狸和睡鼠擊鼓。

    青蛙們能擊鼓召來一場暴風驟雨。

    人家說啄木鳥擊鼓把蟲子從洞裡敲出來。

    人則敲盤子、鐵鍋、定音鼓和小鼓。

    我們說,鼓形彈倉左輪手槍像擂鼓似的連續轟擊,人們擂鼓起床,擂鼓集合,擂鼓進入墳墓。

    這是鼓手和鼓手長的行當。

    還有為弦樂隊和打擊樂器譜寫協奏曲的作曲家。

    我甚至聯想起長和短的歸營号,還要提一提奧斯卡本人迄今為止在擊鼓上花的工夫;這一切同飛蛾在我誕生之際舉行的敲擊儀式并非不相幹,它敲擊的不是什麼樂器,而是兩隻普通的六十瓦燈泡。

    也許在最黑暗的非洲的黑人中間,在美洲的尚未忘卻非洲的黑人中間,會有這樣一些人,能夠以他們天賦的節奏感,相同地或類似地模仿我的飛蛾或者非洲的飛蛾——衆所周知,它們比東歐的飛蛾更大,也更花哨,既一本正經又放蕩不羁地擂鼓;但我要遵循我的東歐的标準,因此我也要向我出世時飛來的那隻中等大小的棕色粉蛾讨教,并稱它為奧斯卡的師傅。

     時當九月初。

    太陽位處室女宮。

    夜間,一場夏末的暴風雨由遠而近,狂風陣陣,刮得箱籠家具挪動了位置。

    水星使我具有批判精神,天王星使我富于奇想,金星讓我相信自己有小小的福分,火星則要我相信自己的抱負與雄心。

    在命宮裡升起天秤星,它決定我天性敏感,并且好誇張。

    海王星進入第十宮——這一宮代表中年的命運——将我置于介乎堅信奇迹與受騙上當之間。

    土星位居第三宮,與木星沖,使我的出身問題成為疑案。

    但是,是誰派來的飛蛾,是誰允許它同那好似中學校長大發雷霆的夏末雷雨聲一道,使我心中升起了對母親許諾的鐵皮鼓越來越濃的興趣,使我越來越急于想得到這一件樂器呢? 我表面上裝成一個肉色鮮嫩的嬰兒,大哭大叫,内心裡則打定主意,拒絕我父親的建議,對于同殖民地商品店有關的一切,統統撒手不管,同時從善意出發,也考驗我媽媽到了那一天,也就是到了我三歲生日時,是否把她許下的願兌現。

     除去上述種種有關我未來的推測以外,我了解到,媽媽和那個父親馬策拉特都不具備這樣的器官,能夠了解我反對什麼和贊成什麼,從而盡可能地尊重我的決定。

    奧斯卡躺在電燈泡下,既孤獨又無人理解。

    他估計事情将這樣繼續下去,直到六七十年以後,一次一勞永逸的短路使所有的光源斷了電。

    因此,他開始在電燈泡下過這種生活之前,就已經失掉了對這種生活的樂趣;當時,唯有那面遙遙在望的鐵皮鼓才使我沒有更強烈地表達出重返娘胎頭朝下的位置的願望。

     加之,助産士已經剪斷了我的臍帶;一點辦法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