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底下

關燈
一幕啊,如果我現在可以這樣向你叙述的話:那個被淹得半死不活的或者險些被碾成菌粉的迪克爾霍夫,雖然呼吸還十分困難,眼睛裡還存留着死神的陰影,卻立即湊到假符蘭卡的耳邊悄悄地說:“謝謝,科爾雅切克,謝謝!”随後,在必要的停頓之後,又說,“我們之間恩怨相抵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他們客客氣氣,可有些幹巴巴,尴尬地微笑着,互相看着對方淚珠閃閃的男子漢的眼睛,畏畏縮縮地握了握對方長有老繭的手。

     這種場面,可以在仇家解怨的影片上看到,如果導演不乏才思,又讓兩個仇人結成夥伴,曆盡艱難曲折,幹出千百樁冒險事來,再加上演技精湛,攝影上乘,那就更使觀衆如醉如癡了。

     但是,科爾雅切克既沒有機會把迪克爾霍夫淹死,也沒有把他從滾落的巨木這死神的魔爪下營救出來。

    迪克爾霍夫盤算着自家公司的賺頭,在基輔買下了木材,監督工人把木材紮成九個木筏,同往常一樣,用俄國貨币預支給筏夫們相當一筆定錢,随後上了火車,經華沙、莫德林、德意志艾拉烏、馬林堡、迪爾紹,回到他的公司。

    公司的鋸木廠坐落在克拉維特爾船塢和席哈烏船塢之間的木材港。

     在我讓筏夫們辛苦幾個星期從基輔順流而下,經過大小河流、運河,最後進入魏克塞爾河以前,我先要考慮,迪克爾霍夫是否已經确有把握地認出了符蘭卡就是縱火犯科爾雅切克。

    我可以說,隻要這位鋸木廠老闆坐在這個不懷惡意、為人随和、盡管孤僻褊狹卻仍受大家喜愛的符蘭卡身邊,他就不希望這個旅伴是那個膽大包天、為非作歹的科爾雅切克。

    直到他坐上了火車車廂的軟席,他才放棄了這一希望。

    火車到達他的目的地,但澤車站(現在我才把這個地名講了出來),迪克爾霍夫已經打定了自家的主意。

    他讓人把行李扛上馬車,拉回家去,自己空身一人,精神抖擻地到附近設在維本瓦爾的警察局去。

    他跳上石階,走進大門,細心尋找,很快找到了那間辦公室,室内的布置顯出客觀公正之貌。

    迪克爾霍夫作了一個僅限于陳述事實的扼要報告。

    鋸木廠老闆不是控告,僅僅請求警察局調查一下符蘭卡是否就是科爾雅切克,警察局一口答應。

     在木筏載着蘆葦棚和筏夫們沿河而下的幾星期内,許多有關的官廳填寫了一份又一份證明材料。

    有西普魯士第某某野戰炮兵團列兵約瑟夫-科爾雅切克的服役檔案。

    這個品行不良的炮兵曾被關過兩次禁閉,原因是喝得爛醉,大喊半是德文半是波蘭文的無政府主義口号。

    相反,下士符蘭卡曾在朗富爾的第二輕騎兵近衛團服務,在他的檔案裡并沒有發現這種污點。

    符蘭卡表現出色,他身為營部傳令兵,在演習時給王儲留下了良好印象,并得到一枚鑄有王儲頭像的塔勒①作為賞賜。

    這位王儲口袋裡總是帶着這種銀币。

    可是,在下士符蘭卡的服役檔案裡卻沒有提到這一塔勒的賞錢,而我的外祖母則大喊大哭地說确有其事,那是當她和她的哥哥文岑特被傳去審問的時候—— ①塔勒,舊時德國的一種銀币。

     她不僅用這一塔勒的賞賜來證明縱火犯的罪名是誣陷不實之詞。

    她還可以拿出文件來證明,約瑟夫-符蘭卡早在一九○四年就已經參加了但澤下城的志願消防隊,到了冬天,在筏夫們暫時歇業的幾個月内,他當了消防隊員,救過大大小小的幾次火災。

    還有一份材料證明,一九○九年,特洛伊爾的鐵路主要工程段發生大火,消防隊員符蘭卡不僅撲滅了火災,而且救了兩名機修徒工。

    被請來作證的消防隊隊長黑希特也談了類似的内容。

    據審訊記錄所載,黑希特說:“救火的人豈能是縱火犯!霍伊布德的教堂失火時,他一直在救火梯上,這情景至今還曆曆在目。

    從灰燼和火焰裡升起一隻長生鳥,它不僅撲滅了火,這場人世間的大火,而且還給我主耶稣解了渴。

    我直言相告:誰要把這個頭戴消防隊員防護帽,有優先通行權,受保險公司寵愛,口袋裡總是有劫後餘灰(也許是他救火時掉進口袋的,或者是他撿來作為辟邪物)的人,誰要把他,把這隻壯美的長生鳥說成是大紅公雞①的話,誰就不得好報,該用磨石挂在這種人的脖子上……”—— ①德國諺語“把大紅公雞放到屋頂”即“放火燒屋”的意思,此喻縱火犯。

     讀者将會看到,志願消防隊隊長黑希特是一個能言善辯的神甫。

    在對科爾雅切克一符蘭卡一案調查期間,他每逢星期日,便站在朗加爾滕的聖巴巴拉教區教堂的布道壇上講着同樣的話,把他對該進天堂的消防隊員和該下地獄的縱火犯所作的比喻,喋喋不休地灌到他的教區信徒的耳朵裡去。

     可是,調查該案的警察局刑事官員并不到聖巴巴拉教堂去,而且,長生鳥這個比喻,在他們耳朵裡非但不能證明符蘭卡無罪,反倒成了一個冒犯當今的大不敬的詞兒,因此,符蘭卡當志願消防隊員的活動,結果反而露出了蛛絲馬迹。

     不少鋸木廠的證明,這兩個人出生地的證明,都陸續取到。

    符蘭卡誕生在圖赫爾,科爾雅切克是在托恩生的。

    老筏夫和兩家遠親的證詞中,有細微的不一緻處。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調查已經有了眉目。

    這時,大木筏恰好到了帝國境内,一過托恩,便受到暗中監視,筏夫們上岸,也有人盯梢。

     過了迪爾紹,我的外祖父才注意到有人盯梢。

    他已經料到了。

    這當口,可能由于一種近乎消沉的懶散怠情,他并未在萊茨考和凱澤馬克之間設法脫逃;這個地段,他了若指掌,加上器重他的筏夫們的幫助,他還有可能逃之夭夭。

    一過艾因拉格,木筏互相碰撞,緩慢地漂入死魏克塞爾河。

    一艘單桅漁船,貼着木筏駛來,甲闆上有多少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