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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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遺物。

    ” 撇下目瞪口呆的夫人,我再次跑到了院子裡。

    打開蓋子又花了約莫十分鐘時間。

    好不容易拔完所有釘子,我立即一面盡量平緩變粗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一面把手放到了蓋子上。

     (啊!) 果然不出所料。

     (啊……) 躺在盒子裡的——那是一個白色的人體模型。

    頭部、上軀體、兩條胳膊、包括右腿的下軀體、可以拆卸的左腿都有,是一個完整的人體模型,而且仰着的那臉上有眼睛,也有鼻子和嘴巴,還有頭發。

     (媽媽……) 是父親完成這個母親實和子的偶人的。

     我跪在洞的邊緣,伸出胳膊抱起了她的身體。

     這時,冷冷的一滴東西啪嗒一聲打在臉頰上。

    擡頭看去,黑暗的天空正開始吐出大滴大滴的雨點。

     6 我抱着偶人跑進家裡。

     好像被漸漸大起來的雨追趕着,小跑着穿過走廊奔向畫室。

     在替換自己的衣服之前,先用布仔細地擦掉了長年睡在棺材中的偶人身上的污垢,随後把她放在把靠背倒下去的搖椅上,我坐到了她對面的扶手椅上。

     (媽媽……) 凝視着斜向仰望着天花闆的她的臉。

     長長的黑發越過肩膀到達背的正中附近,雕刻在苗條的輪廓中的那張臉,确實與留在我記憶中的母親實和子的容貌是一緻的。

     總覺得與我自己的臉龐相似。

    水尻夫婦與我初次見面時講他們的感想說我與祖父飛武永很相似,但這樣看着父親再現的實和子的臉龐時,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毋甯說更像母親。

     (媽媽……) 父親完成了這個偶人,成功地以原樣取出記憶中的妻子的姿态,放置在自己的身邊。

    我無法知道父親完成這偶人是什麼時候,隻是下面這點我想可以說,那就是:對父親來說需要的,隻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偶人。

     留在這個宅邸裡的其餘偶人全沒有“臉”,但這應該并不是父親打一開始就有意識這樣做的。

    他指望實和子複活而制作了各個偶人,完成的時候,哪個偶人都賦予了一張臉吧,可是,對任何一個他都不滿意。

    我想,可能是每制作一個新的偶人,那姿态更接近“真的”,他就挖去已經完成的偶人的“臉”,廢棄那身體中他不滿意的部分。

     在這樣經過多次摸索試驗以後,他終于制做出了完美無缺的一個——它就是這個偶人。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沒有能力分析其後他決意去死的心理過程,但如果鬥膽作不負責任的想像的話——他的死不是他一個人的自殺。

    他不是斷然和複活的實和子“殉情”了嗎?他把親手使其複活的實和子裝進棺材,埋在自己将要上吊自盡的櫻花樹下。

    對于父親的這種行為,我怎麼也覺得這是“殉情”。

    那麼,說起來,形狀不完整的六個偶人會不會是起着“守墓”的作用呢?父親把繼續照料悄悄埋葬好的妻子的任務賦予給六個看守人。

     如果再任意想像一下的話,或許那是父親有意留下的口信。

     頭部、上軀體、下軀體、右胳膊、左胳膊、左腿——各自缺少某個部位的“她們”的“視線”所注視的地方,有個惟一形态完整的“她”。

    難道不能解釋那六個偶人身上包含着這種暗示嗎? 那是給誰的口信呢?——給我的?給他從未理睬過的這個兒子的? 倘若是這樣,那究竟是為什麼呢?我一邊聽着拍打着堆房屋頂的強烈的雨聲,一邊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母親實和子的臉,又是想這又是想那的,内心深處突然又—— ……紅色的花…… ……秋天的涼爽的風…… 開始時隐時現的遠處的風景。

     ……黑色的兩條…… ……蹲着的孩子…… (孩子……那是我。

    ) ……石子…… ……他手裡握着…… ……石塊…… ……孤零零地…… (石塊?) (孩子握着石塊?) (我握着那石塊……) ……轟……轟隆轟隆…… (靠近的列車的聲音) ……猶如巨大的蛇的屍體般的…… (出軌翻倒的列車的影子) ……媽媽! ……媽媽呢? ……在哪裡? ……媽媽! ……媽媽! ……媽媽—— “媽媽!”我抱頭大聲喊叫道。

     眼前美麗的母親絲毫沒有為這一聲音和大概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的我的臉色而改變表情。

     “媽媽……媽……啊,多慘啊!” 剛才在腦海裡複蘇的種種可怕的光景。

    真想全都否定它! “莫非……” 我一面一個勁兒地搖着頭,一面從搖椅上的偶人身上移開視線。

    白白的母親的臉上一瞬間露出可憐我這副樣子似的神情。

     長時期被埋葬在心靈深處的記憶。

    28年前,我六歲時的父親留下六個偶人,莫非是為了從我心裡喚出這——這一記憶?從偶人身上移開的視線,捕捉到了畫布上的那幅畫。

     蹲在鐵軌旁的孩子——臉看不到,但那是我。

    沒有錯。

    那果然是我。

    我在那裡幹着什麼呢?為什麼? 明白了。

     因為已經明白了——因為明白了,所以誰來告訴我今後該怎麼辦吧! 對! 28年前的秋天,是我殺死了母親。

    不僅是母親,是我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這時,懷着近似乎絕望的心情閉上眼睛的我,耳朵裡傳來了電話的鈴聲。

     7 “喂喂,是飛龍君嗎?” “嗯。

    ”我緊握着話筒,喘着氣,“島田……” “啊?是怎麼啦?發出這種快要死的聲音。

    不會是已經睡了吧?”島田潔說,“或是突然有了什麼進展?” “島田,我——”我沒有時間猶豫,直率地跟他說了從心裡溢出來的話,“我沒有打算那麼做,沒有打算那麼做。

    萬萬沒有想到那會釀成那麼大的事故……” “你怎麼啦,飛龍君?” “那天——那天母親要領我去看雜技。

    很早以前就這樣約定了。

    父親說沒有必要特意領我去看那玩意兒,所以隻是兩人——那天我們偷偷地約好瞞着父親隻是兩個人去。

    父親制作的雕刻品第一次在什麼比賽會上中選了,必須去出席他的頒獎儀式,所以她…… “‘改日去吧。

    ’她慈祥地對着抽抽搭搭地哭着的我說道,‘下次一定帶你去,所以今天原諒我,好嗎,想想?’“可是,我想去看的雜技公演那天是最後一天。

    我從兩個月以前就盼望着能和我非常喜歡的母親兩個人去看那公演。

     “‘這可是爸爸重要的日子呀,聽到嗎?懂了吧。

    想想也一塊兒去吧。

    爸爸在會場裡等着我們……’ “根本不想去看那種東西。

    我還小,理解不了那頒獎儀式什麼的對父親和母親來說,有多麼重要的意義。

    再說我害怕和讨厭總是神色可怕地躲在畫室裡,我一進去就像鬼一樣訓斥我的父親。

     “結果,母親把我留在家裡看家,自己從家裡出去了。

    我被獨自撇下了。

     “所以……” 島田默默地在聽我說話,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繼續說道:“所以我想:隻要列車停了就行。

    那樣的話,母親就不能去父親那兒了;不能去的話,就回到我這兒,帶我去看雜技。

    母親乘的列車通過當時的我家的後面——孩子隻需幾分鐘就能走到的地方——朝城市方向開去。

    我在母親出門後過了一會兒,就拼命地朝鐵軌奔去。

     “‘隻要列車停了……’我隻是這樣想。

    列車一停,就…… “于是我就在鐵軌上放了一塊石塊。

    不知什麼時候,曾經從别人那裡聽說過:有個壞孩子在鐵軌上放石子玩,那樣的話,列車就會停下來。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那會釀成那樣的。

    離開車站加速開來的列車。

    鐵軌在那裡有個大拐彎也許也是造成災禍的原因。

     “在從鐵軌區域逃出來,我從遠離鐵軌的地方注視着在我前面到達放置石塊地方的列車。

    在轟然地發出可怕聲響的同時,列車從鐵軌上脫落了下來,彎彎扭扭地橫倒在地面上。

    被一簇簇随秋風飄動的石蒜包圍着,不久便一動不動的那樣子,猶如——對,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蛇的屍體。

     “我喊叫着,呼喊着母親的名字,但當然她沒有回答我的聲音…… “不應該成為那個樣子的。

    沒有打算那樣做。

    我隻是希望列車停下來,沒想到就那麼一塊石塊就颠翻了那麼大的列車。

     “……我想父親恐怕知道這件事吧,也覺得也許是我邊哭邊從自己的嘴裡說了那是自己幹的。

     “所以—— “他沒有能原諒我,至少那以後他非常憎恨我,雖說是這樣,也不能跟别人說親生兒子的罪過,所以就抛棄我獨自來到這座城市……” “原來是這樣。

    ”我一停頓下來,島田立即說道,“這事件就是你的‘罪過’喽,那放在正門口的石塊這下也有意義了。

    ” “島田……” “這是一起太不吉利的事件,所以你就不知不覺把這記憶封在自己的心底裡了。

    或許……嗯,或許飛龍君,你向你父親坦白這件事的時候,你父親有沒有強烈地命令你什麼?比如說,‘你幹的事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啦……” “啊,這麼說的話……他倒是露着一副兇相用壓低的聲音說:‘忘了它!沒有發生那種事,一切都沒有發生。

    聽到了嗎?想一。

    ’ “島田,我……” “喂喂,何必發出那樣悲怆的聲音嘛。

    ”島田與往日一樣,用低沉的但熱情的聲音說道,“你一定很震驚吧,但注意,那已經是将近10年前的事了,當時的你沒有任何責任能力,也沒有想犯罪的意識,所以……” “可是……” “罪過也許是罪過,但完全沒有必要現在因此而被殺呀。

    ” “即使要害你性命的犯人是以28年前的放置石塊事件為理由想殺害你,那才叫狂妄自大!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個人審判個人,這在我們的社會裡是不能容許的,更何況那家夥甚至殺害了你的母親——沙和子姨母吧?豈能容許這種暴行!”他的話堅強而有力,“明白了吧,飛龍君?你可決不能因此而自暴自棄呀!” “唉。

    ”我仿佛稍稍得救了似的點了點頭。

     “好。

    那就抽支煙什麼的鎮靜一下。

    ”按他說的,我點燃了煙。

     “唉,總而言之,問題之一明朗了,如果僅僅是這一點,對現在的狀況也是有利的。

    ”接着島田又問我,“昨晚我說的木津川的事,你已經試驗了嗎?” “是。

    ” 我一報告那結果,島田立即“嗯嗯”地哼着說道:“是嗎?這就是說,首先一個人排除了。

    如果他真的是瞎子,那‘犯罪’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

    于是剩下的‘嫌疑人’不是辻井就是倉谷。

     “可是,不管誰是犯人,那家夥是怎樣知道你的‘罪過’的呢?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呀,是28年前實際目擊了那事故,或是用什麼方法調查出來的呢,還是從你父親那裡聽來的呢?” “為什麼他至今還……?” “這個麼……我認為如果那——你的‘罪過’,觸動那家夥的動機,那麼可以考慮有兩種類型的犯人。

    ”島田信心十足地談了他的想法,“一種是,那家夥自己是完全與那事故無關的人,但想審判你犯下的‘罪’。

    說起來,這是一種着迷于那種‘使命感’的狂人。

    另一種是,那家夥自己與事故有關,比如說乘在那列車上受了重傷啦,是因事故而死的人的遺族啦、情人啦等等。

    總而言之是想向你‘報仇’。

    ” “報仇……” “這……不管怎麼樣,關于那事故有必要詳細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