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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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中多少有了些變化。

     不怎麼整天躲在家裡了,傍晚又在來夢露面,像以前那樣出去散步的時候也多了起來。

    買了新的電視機和錄像機,放在[2-B]的北側的起居室裡,高興的時候還走進附近的錄像帶出租店去看看。

     關于那封信,其後沒有新的動靜。

    說來這樣的說法有些奇妙,可以說處于暫時的平穩時期吧。

    給人的感覺是:要害我命的“他”在一個地方屏息等待着時機。

     另一方面,我對“他”的感情在最近這段時間也逐漸發生了一些變化。

    已經無所謂了,聽其自然吧——這種毫不在乎的心情發生了動搖,對于針對自己的殺意的恐懼感重又複活,并且開始膨脹。

     究竟是為什麼呢?想來這不是在我面前出現了新的鎖,把我和這個世界維系了起來嗎? 道澤希早子——是的,是她的存在。

    我被她吸引住了。

    還是不能不承認這點吧。

    但是,在那裡的,我想不是平常所說的戀愛感情這樣的東西。

    恐怕是我被她從全身放射出來的嬌嫩欲滴的“生”的光芒所吸引住了。

    在跟她接觸的過程中,那光芒射進了我的内心深處。

    就這樣,我覺得:一時枯竭的——應該是自認對“生”絕望而且已死去的我的心的細胞在接連不斷地再生。

     來畫室的那天晚上以後,希早子也打來了幾次電話。

    出乎意料,關于母親的死和那封信她不想涉及,隻是重新談談對畫的感想或是聊聊天。

    還說,希望改日再給她看看放到儲藏室裡面的畫。

     年末——12月27日,我們兩人去了岡崎的美術館。

    是她來邀我的,說朋友給了她入場券。

     最初覺得很是不可思議:她究竟抱着什麼目的接近年齡相差10歲以上的我這樣的男人呢?但不久就覺得,不管什麼目的,怎樣都行。

    和她說話,見她,看她的笑臉,僅這些已經十分快樂。

    我不想沒加思索地想像和她發生帶俗氣的男女的感情,破壞和她之間的關系。

     就這樣—— 随着不斷與她接觸,我又對不知何時将襲來的來路不明的殺意懷有普通人的恐懼心來。

     當然,時至今日怎麼也不想去和警察商量,所以至多隻能采取諸如注意關上房間的門啦,盡量深夜不在外面走路啦,這類自衛措施來平息恐懼感。

     希早子過了年後就回老家了。

    聽說學院的課元月份幾乎沒有了,說是機會難得,好好在家裡呆到大學共同初次測驗的時候。

    我一天内起碼有幾個小時呆在堆房的畫室裡,專心緻力于那幅為了探究記憶的痛楚的畫。

    拼命地設法接近随麻木般的感覺一起時隐時現的那遙遠的風景,心想過分地追問自己反而适得其反,正如對希早子也說過的,姑且聽任畫筆,努力去畫出沉睡在心田深處的那東西年初,一幅畫接近完成。

     那是——黑色的鐵軌從遠處拐着大彎延伸到跟前。

    秋天萬裡無雲的蔚藍天空。

    鐵軌兩側的原野上一簇簇開放着的紅色石蒜随風搖擺。

    近景中有蹲在鐵軌旁的孩子。

    上着白襯衫,下穿綠色短褲,小平頭。

    低着頭,容貌不清楚。

    還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快要從畫面超出的那一帶有一條朦朦胧胧的黑色的、在鐵軌上奔跑過來的列車的長影子。

     我的心知道這一風景後續的場面: “巨大的蛇的屍體一樣的”——脫軌翻倒的黑色列車。

     “媽媽……媽媽呢?……”——叫喊母親的孩子(我?)的聲音…… 對,這是關于28年前發生的列車事故的風景。

     在那事故中母親實和子死了,另外還有許多死傷者。

     如果寫信的人逼着要我“回想”的記憶是這個的話,那麼,能不能設想,比如說9月末最初“被殺害”的堆房的人體模型就是暗示因事故而死的實和子的樣子呢?那麼,第二次的“殺偶人”就是暗示那起事故的其他遇難者喽?…… 覺得關于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同樣的解釋: 信箱裡的玻璃碎片是暗示事故中破碎的列車玻璃窗的。

     自行車車閘故障。

    可以把由此而引起的我的翻倒比做列車的翻倒。

     野貓的殘骸呢?——那貓被壓爛了頭死了。

    被壓爛了頭……那是——啊,多慘啊!不就是實和子因事故而死的死法嗎?!——是的,想起來了。

    她是因翻倒的沖擊被摔出椅子,頭部被猛撞了一下而死的。

    确實記得這樣聽說過。

     但是—— 我怎麼也不明白,這些又如何與“你的罪過”這句話相聯系呢? (為什麼?) 我邊望着豎在畫架上的畫,邊思考着。

     (為什麼這畫……) 蹲在鐵軌旁的孩子。

    ——這是我嗎?如果是的,那我在那裡幹着(幹了)什麼呢?不明白的不隻是這一點。

    在内心劇痛的“片斷”中,還留着幾處尚未畫在這畫上的“片斷”——我是這樣覺得的。

     比如說,“紅色的天空”。

     這幅畫中的天空不是“紅’色的,但是,因而想把天空塗紅時,不知為什麼,突然湧出來一種感覺:“不對!” 又比如說,“黑色的兩個影子”和“流淌的水”。

    總覺得長長地伸展的兩個影子,與表示鐵軌的“黑色的兩條線”是不同的。

    就說是“流淌的水”,這幅畫裡,不是什麼地方都沒有餘地再畫進那種東西嗎? 我對希早子說的話中也有: “覺得像是一種形狀不同的許許多多碎片混雜在裡面的謎似的……” 形狀不同的碎片—— ……KUN! 形狀不同的…… 有時也想再跟架場商量商量。

    最近他沒有跟我聯系,但我那以後的情況,大概他也會從希早子那裡得知吧。

    之所以一直沒有那樣做,那是因為我有一種近乎即使和他商量也無濟于事的絕望的感情。

     (島田……) 因而又浮現在心裡的大學時代的朋友的臉。

     若是他——我想。

     若是他,或許會把我從這一狀态中拯救出來。

     2 島田潔打電話來,那是1月6日星期三的事。

     從來夢回來後,我走進畫室,站在接近完成的畫的前面。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喂,是飛龍君嗎?” 從話筒那頭傳來的那令人懷念的聲音使我吃了一驚,因為這幾天一直想和島田聯系——時機之恰當仿佛這一心思對方已經理解了似的。

     “啊,久違了。

    我是島田,島田潔。

    你身體好嗎?聽說去年你特意給我打了電話,是嗎?從父親那裡聽說的。

    對不起啊,哎,長時間不在家裡了。

    ”他用低低的但有力的獨特聲音,半自言自語似的說着,“難得你打電話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島田,”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母親死了。

    ” “你母親?是那母親?這究竟又……” “去年11月,因火災。

    ” 随後,我幾乎以喋喋不休的口氣,跟他說了自去年7月搬到京都後至今發生的事和自己迄今所考慮的事。

     “嗯。

    ”默默地聽完我長長的話,島田立即低聲哼了一下,“這可不得了呀!對不起,聯系晚了。

    ” “島田你怎麼想?”我以求援般的心情問道,“究竟是誰要害我呢?為什麼要害我呢?” “這個嘛……”他說道,“現在在這兒叫我拿出答案來,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嗯,是啊,那就說幾點我想到的意見吧。

    ” “好。

    ” “誰是‘犯人’?這首先是最大的問題吧,但從剛才聽到的話很難推斷,沒有決定性的限定條件呀。

    但是,正如你最初考慮的,我認為可疑的是綠影莊的房客,因為說什麼他們也很容易潛入鎖着的正房和堆房嘛。

    他們也比外部的人有更多的機會吧。

    綠影莊的房客,嗯……加上管理人夫婦總共是5人吧?從配制的鑰匙這點來考慮,首先值得懷疑的還是那管理人夫婦吧……你怎麼想?” “起初我也想應該警惕水尻他們,但是,特别是看看母親死後的他們兩人的樣子,這種懷疑怎麼也無法成立……” “你是說……” “因為他們對我非常好,特别是阿柞,對我的衣食住行等什麼都悉心照料。

    ” “噢,從感情上來說總覺得不是犯人。

    ” “是這樣。

    就是道吉他,身體也已經很虛弱,怎麼也不像是能害别人性命……” “那麼,這兩人暫且不管,關于其他人,有沒有特别感到什麼?” “辻井雪人是個非常不正常的人,說話方法和态度都非常令人生厭,相反倉谷誠他雖然有些蹊跷,但性格上看上去很坦率。

    關于木津川伸造——這麼說,倒是有一天突然想過……” 于是,我把以前——母親叫他按摩的時候——自己感到的疑念跟島田說了一下,即:木津川真的眼睛看不到嗎? “嗬。

    對失明的他來說,這一連串的‘犯罪’是很難的,但如果他失明是假的,那就不能這樣說死了。

    可不是呢!” “當然,這不是能斷言的,隻是總覺得這樣。

    ” “那就确認一下。

    ”島田非常幹脆地說道,“調查一下他是否真是失明就行。

    ” “這——可是,怎麼做呢?” “給他使個小小的招數就行。

    在他屋子的門上弄個什麼玩意兒,比如說,用圖釘把畫着用假名畫起來的人臉的紙事前釘在他門上。

    上午做好這手腳,第二天再去弄清楚紙的狀态。

    ” “啊,可不是。

    ” 這就是說,如果木津川的眼睛真的看不見,那麼紙會原封不動地被釘在那裡;如果他的失明是假的,那麼釘在自己屋子門上的那種胡亂塗抹的畫應該會立即揭掉。

     “如果他不是失明,也許會對這樣做的手腳懷疑起來,心想這不是有人想試驗自己嗎?可是,我想在想到這步以前,首先想揭下那種胡亂塗抹的畫才是普通人的心理。

    如果他想到了可能是有人在測試自己,即使回頭照原樣重新釘上,門上啦紙上啦應該都會留下相應的痕迹。

    ” “的确如此。

    ” “明天,可能的話,今晚就這樣做怎麼樣?” “好,就這麼做。

    ” “還有,關于那個性格執拗的作家,我想到一點。

    ” “是關于辻井?” “嗯。

    就是他和你的關系,從表兄弟。

    ” “這有什麼?” “動機呀,動機。

    ” “還沒有懂呀?”島田有點吃驚似的,“你和辻井是從表兄弟——這就是說,是你為數不多的有血緣關系的人吧,和池尾家則沒有正式的親戚關系。

    如果你在這兒死了,那飛龍家的财産會到哪兒去呢?” “啊……” “即使是遠親,總而言之他也是有血緣關系的人呀。

    ” “你是說他會獲得我的财産?” “其實,我想從表兄弟應該是沒有繼承權的,但如果辻井他自己認定有的話……” “那麼,信上的字句都是為了掩飾他的動機?” “僞裝。

    對,也有那種可能性吧。

    總而言之,辻井是個需要注意的人物。

    關于另一個叫倉谷的研究生,不好說什麼呀。

    聽你那麼說,總覺得有點‘mothercomplex'【注】一種不好的感情?” “這個嘛……經你這麼一說,對你的母親,看上去有沒也不是沒有這種感覺,可是……哦。

    關于犯人的問題,暫且能說的就是這些。

    關于你的記憶,試着畫畫的這方法應該堅持下去吧。

    總而言之,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所以我不能插什麼嘴。

    ” “關于這個家呢?你怎想的?就是那個以前你說的和中村青司的關系……” “啊,這個嘛……”島田稍停頓了片刻,“中村青司過去參與了京都的‘偶人館’也就是你家的改建工程。

    嗯,确實聽說過這件事。

    ”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