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九九○年七月·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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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說服力。

    但當時,他的左手已經無法寫那麼長的信了。

    另外,信的内容不能讓他人得知,所以也無法請人代筆。

    剩下的辦法就隻有一個,就是把那本已經完稿的手記,給冰川母親看看。

    今年2月他下定決心,來到東京。

    但是……” 在東京,鲇田老人入住的酒店發生了火災,本人也因此喪失記憶。

    這一連串讓人無法抗拒的偶然是多麼讓人哭笑不得呀——江南不禁黯然。

     “總之,事情的大緻情況就是這樣了……”鹿谷将手臂撐在膝蓋上,托着下巴,撅着嘴,一言不發。

    接着,他閉上眼睛,獨自沉思起來。

    很快,他又慢慢地睜開雙眼。

     “現在就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了——麻生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呢?”他看看江南的表情。

    于是,江南便直截了當地問起來。

     “手記最後,不是說鲇田老人已經得出一個結論了嗎?鹿谷君!你知道那個結論是什麼嗎?” “那很微妙。

    ”鹿谷緊鎖眉頭,“我還有那麼一點不太理解。

    我還沒有弄清鲇田老人究竟是怎樣得出那個結論的。

    大緻情況,我是明白的,但怎麼說呢?就像拼圖時,最後一塊總也對不上去,如果要硬塞,那整個拼圖就會變得七零八落。

    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 江南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不置可否地點頭應和着。

    鹿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還有一點,江南君。

    ”他接着說起來,“這本手記中,有些内容讓人費解。

    很多地方讓我覺得納悶。

    ” “除了你剛才所講的地方,還有嗎?” “是的,比如……”鹿谷剛要說,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他顯得很累,把頭靠在牆壁上,閉上眼睛片刻,“總之,要看明天的了。

    ”鹿谷歎口氣,自我安慰地說着,“等我們到了黑貓館再說吧。

    說不定鲇田老人親眼看到宅子後,會恢複記憶的。

    我的迷惑說不定也會消除的。

    ” “明天要查看地下甬道嗎?” “估計要看。

    ” “但是……” “我們本來的目的就是要幫鲇田老人恢複記憶。

    我當然可以現在就沖着他說——你就是天羽辰也。

    但這麼做的後果,隻會讓他的頭腦更加混亂。

    如果他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恢複對往日的記憶,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為此,我們必須要打開一兩堵牆……” “但是,萬一發現屍體了,我們該怎麼辦……” “你是想通知警察嗎?”鹿谷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我覺得報不報警,應該由鲇田本人決定。

    我又不是警察,況且最近,我對那種所謂的善良市民應盡的義務之類的話也聽得有點膩煩……當然,如果你硬要報警的話,我是不會強行阻攔的。

    ” 5 這裡不是黑貓館。

    真正的黑貓館應該在别的地方…… 這句話對江南的沖擊太大了,他在心裡反複念叨着。

    在鹿谷的催促下,再度朝這個建築物的玄關走去。

    而鲇田冬馬則不管鹿谷說什麼,都低着頭,一言不發,就像一個被捕獲的囚犯,跟在他們的後面。

     “剛才,我站在院門外的時候,就已經覺得有點奇怪了。

    ” 鹿谷和江南他們穿過敞開着的白色大門,走到昏暗的玄關大廳。

     “我們是從便門走進來的,那個便門位于院門的左邊。

    但手記中便門的位置卻是在院門的右邊。

    另外,我們現在看到的風向兔的位置是在屋頂正面的右邊,而手記中黑貓館的風向貓的位置則在左邊——手記中寫的是東側,從方位判斷,就是左邊。

    ” 既然左邊是東側,就說明黑貓館的玄關是朝北的。

    江南努力回憶着手記中的描述,但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些細微之處。

    那個手記要是附有建築物的平面圖就好了……江南心頭升起一股無明之火。

     鹿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從肩膀的挎包裡抽出一張紙片,遞了過來:“看看這個。

    這是我按照手記中的内容,描繪出的平面圖。

    雖然比較粗糙,但大緻看一下,就能一目了然地發現一些問題。

    ”江南看看紙片,上面用鉛筆畫着黑貓館的平面圖。

    玄關朝北,進門後,正面右首内裡有通向二樓的樓梯。

    大房間位于玄關大廳的右側——也就是西面。

    沿着左首内裡的走廊朝東走,兩面分别是飯廳、沙龍室、廚房以及鲇田的房間。

     江南從平面圖上擡起頭,又看看自己目前所站的玄關大廳。

     “完全不對。

    ”此時此刻,他才痛感自己的記憶和觀察能力真是太差勁了,“這裡所有房間的位置和這個平面圖上的位置正好相反……” 樓梯在左首内裡,大房間在玄關大廳的左側,走廊在右手邊……所有的位置和手頭這個平面圖恰好是左右颠倒,就像是鏡子裡的影像一般。

     “雖然沒有畫出來,但剛才,我們下去的地下室的地形以及地下甬道的拐彎方向,這裡所有的一切和手記中所描述的位置正好相反。

    另外……” “如圖所示,黑貓館的玄關是朝北的,手記中也是這麼描述的。

    但是這個宅子的玄關卻不是朝北。

    ” “是嗎?這麼說……” 江南不禁想起兩三個小時前,濃霧籠罩下,自己站在宅子前的情景。

    當時,一陣大風吹過,大霧散去,一瞬間,陽光照在玄關處。

    當時快到中午了,太陽位于正南方。

    這麼一來,這個宅子的玄關當然是朝南的。

     真正的黑貓館應該在鏡子的對面。

     果然是那樣——這個房屋和黑貓館——這兩棟房子就像是建在鏡子兩邊…… “去大房間吧!”鹿谷朝白色的房門走去,“鲇田老人,你也來吧。

    ” 在他們的催促下,鲇田老人依舊低着頭,一聲不吭,緩慢地跟在兩人的後面。

     外面的大霧已經散去,射進大房間的彩色光線比他們剛來時要明亮鮮豔得多,淡化了一點那“廢棄破屋”的感覺。

    鹿谷精神抖擻地走到房間中央,大緻看了一下三面牆壁上的彩色玻璃,回頭看看江南:“感覺如何?” “……”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裡的彩色玻璃是以撲克牌上的圖案為原型的。

    地面上貼的也是黑紅相間的瓷磚,我覺得這表示的也是撲克牌的顔色。

    ” “是的。

    ” 江南隻能老實地點頭稱是,鹿谷接着說下去。

     “而黑貓館中是怎樣的情形呢?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這些窗戶上都鑲嵌着‘王’、‘女王’、‘騎士’等圖案的彩色玻璃。

    ‘王’和‘女王’暫且不提,撲克牌裡怎麼會有‘騎士’呢?如果有的話,難道是J?另外地面上的瓷磚也是紅白相間的。

    你怎麼認為?江南君!” “會不會是——國際象棋呀?” 江南輕輕說完,鹿谷那凹陷的眼睛裡,浮現出一絲笑意,好像在說:“幹得不錯。

    ” “一邊是撲克牌,一邊是國際象棋;一邊是白兔,一邊是黑貓。

    ”鹿谷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裡,“就像剛才在外面和你說的,這是露易斯·凱洛裡的‘阿莉斯’。

    <奇怪國度的阿莉斯>和<鏡子國度的阿莉斯>——昨天晚上,你不是說看過<奇怪國度的阿莉斯>嗎?那一定還記得吧——阿莉斯追着一隻白兔,掉到洞穴裡,最後到了‘紅心女王’統治下的撲克牌王國。

    ”江南總算想起了那些主人公。

    會從馬甲裡取出懷表看時間的白兔,胡亂擰下别人首級的“紅心女王”。

     說實話,江南不太喜歡那個童話故事。

    童年,看這本書的時候,主人公阿莉斯那自以為是的性格就讓他生氣不已。

    因此,他壓根就沒有看續集<鏡子國度的阿莉斯>,而<奇怪國度的阿莉斯>的内容也忘得差不多了。

     “<鏡子國度的阿莉斯>是從阿莉斯抱着小黑貓,照着鏡子開始的。

    這次她迷失在國際象棋王國。

    ”說到這裡,鹿谷的視線轉移到了站在入口處的鲇田老人身上。

     “我可真服你了。

    ”他沖鲇田說起來,“在這之前,雖然手記中有許多描述讓人感到别扭,但我還是堅持認為黑貓館就在這裡——阿寒的森林中。

    由于手記中出現了黑貓和國際象棋,因此我曾經以為黑貓館的建築風格或許受到了<鏡子國度的阿莉斯>的影響。

    但是當我來到這裡後,才發現情況不是這樣。

    建築物的顔色與手記中描述的不同,而各處位置又正好颠倒。

    并且彩色玻璃上的圖案也是受了<奇怪國度的阿莉斯>的影響……真服你了。

    我根本就沒想到20年前,天羽博士竟然會委托中村青司設計建造了兩個别墅。

    ” 鲇田看着自己的腳,一聲不吭。

    他身體單薄,有點駝背,左手殘疾了,不能動彈,頭頂秃了,左半邊臉上留下了燒傷的痕迹,眼罩遮住了左眼……看見他這個樣子,江南覺得很難受。

     這和神代教授以及橘老師所講述的天羽辰也的往日風采簡直是天壤之别。

    他竟然是如此衰老,堕落,滿身傷痕。

    這就難怪在阿寒町,他們路過的那個電器店的主人會沒有認出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鲇田就是過去那個宅子的主人。

    如果現在讓他和往日的友人、同事見面的話,又有多少人能認出這個男人就是天羽辰也呢? “你看上去挺累的。

    ” 老人低着頭,戴着茶色的無檐帽。

    鹿谷看着他,說道:“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吧。

    沙龍室裡還有好幾把椅子。

    我們去那邊吧。

    ” 6 鹿谷從房間一角,拽出搖椅,讓鲇田老人坐下,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斜前方。

    江南也找了個椅子,坐在他們中間。

     “鲇田先生,能聽我把話講完嗎?”鹿谷盤起長腿,緩緩開口了。

    老人依然一聲不吭,隻是低着頭。

    鹿谷不管不顧地說起來。

     “來到這裡以後,我才明白這裡和手記中的黑貓館不是同一個地方。

    我估計20年前,天羽博士在别的地方建造了另一個别墅……因此,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剛開始讀你的手記時,便設定的問題。

    就是黑貓館究竟在哪裡?” 與大房間相比,這裡的光線要昏暗許多,滿是灰塵。

    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了進來。

    鹿谷将視線轉移到江南臉上。

     “昨天晚上,我不是對你說自己還有許多納悶不解的地方嗎?其實,那些地方就暗示出黑貓館的所在地點,但是愚笨的我在來到這裡之前,是一點都沒有反應過來。

    雖然我還買了深奧的動物學方面的書籍,但沒有任何作用。

    我真是可憐。

    ” 聽鹿谷這麼一說,江南在心裡琢磨——自己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弄明白,那又算什麼東西呢?他老實地點點頭。

     “究竟哪些地方讓人感到别扭呢?還是讓我具體地、按順序解釋一下。

    ”說着,鹿谷從腳下的挎包裡,拿出那個黑色的活頁本,放在膝蓋上,“比如說——第一天,鲇田去酒店接那幫年輕人的時候,有這麼一段描述:‘那天難得有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着車子。

    ’如果手記中出現的城市是钏路的話,那白天出霧本身就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是手記裡卻用了‘難得’,不是很奇怪嗎?在夏季的钏路,一個月中有半個月是有霧的,這可是很有名的。

    難道不是嗎?” “是這樣。

    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 “好,再看看這一段。

    ”鹿谷迅速地翻了幾頁,“這是在他們從酒店回黑貓館的車中‘後面座位上的三個人鬧哄哄的。

    一會兒隔着玻璃窗,胡亂指着;一會兒又大聲念着道路标識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

    ’你想像一下。

    那幫20多歲的年輕人會弱智一般地大聲喊着‘限速50公裡’,‘洛松超市’之類的文字嗎……” “是啊,的确不會那樣。

    ” “同樣是在車子裡,冰川隼人說前一天,獨自去了‘那個監獄’。

    我們一般會把‘那個監獄’理解成是塘路湖畔的集治監獄。

    後來他又說自己曾經去過網走看守所。

    但是當他在酒店大廳與鲇田老人見面時,是這麼說的‘我是第一次來。

    這裡可真不錯。

    ’我們當然可以理解成他是第一次來钏路,但是從前後文來看,似乎不是這個意思。

    他指的不是路市這麼狹小的地域,而是整個北海道。

    如果這樣的話,就和他前面所講的話——我曾經去過網走看守所,前後矛盾了。

    接下來就是‘暮色’的問題。

    那天,鲇田老人和那夥年輕人碰頭是在下午3點半左右。

    當他開車,搭着四個年輕人回黑貓館的時候,手記中有兩處關于‘暮色’的描寫:‘大霧已經散去,但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車子緩慢地行駛着。

    ’他們是下午5點半多到達黑貓館的,當時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前燈的光柱沖破了黑暗’,竟然使用了‘黑暗’這個詞語,說明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這難道不奇怪嗎?那可是8月1日的北海道呀!下午5點半左右,天色是不可能暗的。

    難道那僅僅是鲇田老人記錯了?我們能這麼理解嗎?” 江南不知該怎麼回答。

    鹿谷接着翻起手記。

     “接下來——對,這也是讓我覺得納悶的。

    第一天晚上,餐桌上出現的是小羊羔。

    風間裕己不是還顯得不滿,說有膻味嗎?不擅長做飯做菜的管理員,在客人來到的第一天,便給他們準備了小羊羔,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 “晚飯後,那幫年輕人跑到沙龍室去了。

    鲇田被冰川叫到窗邊,坐在椅子上。

    當時有這樣一段描述:‘麻生把遙控器拿在手裡,前躬着身子,盯着電視畫面,但因為都是些不熟悉的節目,他顯得很無聊,來回更換着頻道。

    ’但是昨天,我看了報紙上的電視預告,發現這裡大多數的節目和東京是一樣的。

    連《鱿魚天》都有。

    幾乎沒有發現什麼不熟悉的地方節目。

    ” “是啊,的确是這樣——” “還是那個時候,冰川一邊和鲇田老人說話,一邊做着這樣的舉動:‘他把食指放在鑲嵌在黑色窗框裡的厚玻璃上,從上至下,畫了條豎線。

    ’而且,後文中還有這樣的描述:畫在紅玻璃上的一條線。

    怎麼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個……” “能在窗戶上用手畫出一道線,就說明玻璃上凝有水霧。

    當時是夏天,室内開着冷氣。

    不管早晚外面有多寒冷,房間裡的玻璃上也不應該有水霧出現。

    ” 江南用手梳理着滿是塵土的頭發,歪着脖子。

    鹿谷繼續說下去。

     “第二天,風間和木之内出去兜風了,鲇田老人把冰川帶到大房間後,麻生謙二郎終于起床了。

    在他和鲇田老人的對話中,有些地方也讓人費解。

    首先是UFO的話題。

    麻生是這樣說的——最近,當地有不少人看見UFO了。

    但至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北海道經常出現UFO。

    對于這方面的消息,江南君,你應該更了解。

    去年夏天之前,你不是一直呆在‘CHAOS’編輯部嗎?你怎麼看?” “你說的這點,我也覺得納悶。

    對了,昨天,你在酒店裡,還問人家工作人員了。

    ” “是的。

    他也說不知道UFO的事情。

     “問完UFO之後,麻生還問了許多讓鲇田棘手的問題。

    滅絕的狼群、栖息在湖泊裡的巨大生物、土著居民和失蹤大陸的關系……這裡所說的狼群可以認為是當地的土狼,湖泊可能是阿寒湖,土著居民可能是阿伊努族。

    但是我總覺得别扭。

    各個問題裡面都有讓人費解的地方。

     “後來,準備出去散步的麻生又問附近有沒有熊,鲇田老人很幹脆地說沒有。

    這也讓人覺得奇怪。

    像阿寒